1.
我承認，真的不是故意要認識老徐的。
那天去小湘菜館吃飯，菜單翻了好幾遍一直沒服務生過來，我開始左顧右盼。發現有個服務生剛打碎幾個杯子，被老闆訓了一頓，蹲在地上哭得捶胸頓足，讓人看著都揪心。
我用詞真的不誇張，她就是在那一邊捶胸一邊頓足。
又叫了一遍“服務員麻煩點單”，這個蹲在地上的姑娘突然爬起來，迅速擤一把鼻涕，用兩管袖子抹一把臉，微笑著走過來，“請問您要點些什麼呢？”
才過了幾秒鐘，心酸和委屈都藏起來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當時我就震驚了，天底下還有這麼堅韌的姑娘。
震驚之後也沒多想，只是掏出筆把這一幕記在小本本上，興許能當寫作素材。
本來到這也就沒交集了，直到我發現錄音筆丟在店裡，已經大半夜，等我過去那家店已經打烊，整條街暗成灰色，她一個人站在門口一邊踢空可樂瓶，一邊大聲唱梁靜茹的歌，手裡握著我的錄音筆。
大冬天的，空氣冰得帶刺，她嘴巴像個小噴壺一樣嗖嗖冒氣。拿完東西我也挺內疚，試探著問她要不要一起吃火鍋。
好啊好啊，我最愛吃了。
她一點兒也沒和我客氣。
這家深夜火鍋店還有歌手駐唱，在“艾瑞巴蒂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這種詭異氣氛下，大家熱火朝天地涮羊肉。老徐看上去比一般人還要忙，一邊涮肉吃肉，一邊含糊地跟著唱歌，身體來回搖擺，差點從高腳椅子上掉下去。
哎，這首歌戳中我了……哎，這首歌讓我想起了辛酸往事……哎，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老徐那會兒剛失戀，我終於知道，失戀的人不能聽歌，什麼也不能聽。
每首歌寫的都是自己。
失戀的人都是饑荒鬼，什麼樣的歌都能細細咀嚼，一口嚥下，釀出自己的苦水。
2.
後來跟老徐成了好朋友。有的姑娘像梔子花玫瑰花，有的姑娘像含羞草狗尾巴草，老徐什麼花花草草都不像，像一種邪惡的水果叫黃瓜，剛洗過還帶水珠的，生脆，直接，帶勁。
為了晚上常和老徐耍在一起，我在對街一個小買手店找了份工作，客人不多，坐在裡面看小說等她下班。
然後她脫下髒兮兮的工作服換條小黑裙，再化個妝，我們就在新天地或者淮海路四處溜達，遇到沒去過的酒吧就鑽進去。她猴兒急地想往裡躥，我一把揪住她，從頭髮聞到腋下，發現還是一股揮之不去的劣質香菸和後廚油煙味兒，只好按住她從頭到腳給她噴香水。
別的姑娘都兩眼放光掃帥哥，老徐進 club 只盯姑娘看，目標就是那種歐式雙眼皮，內眼角快開到鼻樑邊上，山根筆挺和尖下巴的姑娘。
喂瑋瑋，看那女的，臥蠶打那麼厚，像不像兩條長棍麵包？
喂瑋瑋，看那女的，鼻子都通天了，像阿凡達不？
我想說老徐進來瞅瞅是不收你錢，但也不帶人身攻擊的啊。我焦慮地一邊喝酒一邊聽她舌燦蓮花，心想大概是她工作壓力太大，由她去吧。
有次老徐扯嗓子吐槽，恰好動次打次的音樂戛然而止，旁邊的姑娘聽出來老徐在罵她，直接走過來半杯長島冰茶倒在老徐高跟鞋上。
“姑娘，你這眼角在哪兒開的啊？”老徐兩腳一叉，一鼓作氣還沒示弱。
說完頓了頓，看出氣氛不對，幾個彪形大漢正往我們這靠，只好拉著我拔腿就跑。撥開人群跑到一個小巷，我倆扶著牆喘氣，我有點惱火了，天天這麼玩，太不可理喻了。
老徐抓著牆開始哭，扔了高跟鞋哭，把鼻涕抹我袖子上哭，抱著自己膝蓋哭。
有句話說得真好，有的人嘴上那麼毒，心裡一定有很多苦。
3.
很多人剛分手時唯恐對方過得比自己好，所以在朋友圈花式曬幸福曬閨蜜圈，但老徐分手後的朋友圈裡今天發打碎盤子，明天記錯菜單，後天腳扭到腫得老高，而且天天被老闆罵，賺的工資還不夠扣的。
前男友雖然沒給她評論也沒點贊，但老徐說只要他看到我過得沒他好，應該心情會爽。說到底老徐是愧疚。
直到前男友找了個網紅女朋友，開著瑪莎拉蒂從學校門口把他接走，老徐徹底不淡定了。上網一查，她比老徐大六歲，一堆人在微博跪舔她“女神”，還養一家網店賺不少錢。去酒吧，因為在那遇到網紅型美女的幾率最高，老徐想發洩。但迫於我的淫威，老徐答應我，以後只許在大街上遛彎抒情緬懷過去，不能走極端。
但我低估了失戀者的敏感程度。他們的傷口還沒結痂，脆弱得如同泡沫，把一切無限放大，任何事情都是往事的導火索，讓他們瞬間失措。他們像一張慘兮兮的靶，現實中的一切都可能被他們射得百孔千瘡。無論一首歌，一句話，一段路，一座建築，還是一個表情，都能輕而易舉擊中他們，讓他們想到過去，然後走向崩潰。
在街上遇到男孩蹲下來給女孩繫鞋帶，老徐看到之後，把頭背過去然後摟著我大哭。她想到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在學校人流最多的路上，她故意把鞋帶踩開，前男友蹲下來繫好，她又把鞋帶踩開，兩百米的路他一共蹲下來九次，路上還有一群人在給他們起鬨鼓掌，拍視頻發朋友圈。
還能勾她想起別的往事。比如老徐規定每隔一小時就要他語音說六十秒不帶重複的情話，為此前男友把古往今來的情詩背個遍。比如凌晨三點她做噩夢驚醒突然吵著喝奶茶，他馬上從床上跳起來然後騎車好幾公里買給她。
愛到能拍偶像劇的矯情程度了還能分手，真想不通。
我摸著老徐的頭，說沒事的，我們還會找到更好的。
老徐哭得更慘了。
4.
那時候老徐雖然不懂事，三天一小作，五天一大作，但前男友寵她寵得不像話，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到老徐過生日前的一個月，前男友趴在她耳邊問她要什麼禮物，老徐回寢室刷淘寶三小時，把鏈接發給他，然後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
生日那天早上前男友帶著打包好的禮物在公寓門口等她，然後兩人約好去歡樂谷玩。老徐手忙腳亂拆禮物，臉上的笑突然僵住。說好的單反套機呢？怎麼變成拍立得了。
男朋友看出她不開心，慌亂跟她解釋。老徐直接把拍立得和包裝紙一起往旁邊垃圾桶裡丟，混著眼淚邊哭邊罵他，大意是談戀愛這麼久，她也不捨得他花錢，兩人從來沒出去像樣吃頓飯，沒逛街買衣服，沒讓他送任何東西，去食堂吃飯看他老吃素菜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多吃兩塊紅燒肉。這都過生日了，禮物早就定好了竟然都滿足不了，太不像話了。說完一賭氣，老徐說，不如分手吧。
正好有幾個女生路過，笑嘻嘻看著他們倆，小聲嬉笑說“這就是學校最著名的作死情侶哦”。
男朋友大概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到極限了，攥著拳頭扭頭走了，半小時後給老徐發信息說那就分手好了。
花一個月時間週末坐兩小時地鐵做家教，晚上到湘菜館後廚打工，最後錢不夠甚至站街發傳單終於給她買了件禮物，十秒鐘後，被她丟進垃圾桶。
老徐又心軟了，但天蠍座打死不吃回頭草，兩人也就這麼僵著。老徐為了懲罰自己也跑去那個湘菜館打工，每天把自己搞得身心疲憊，直到前男友找了新女友。
5.
老徐不忍心失去一個曾經對她這麼好的人，思前想後決定放下天蠍座的尊嚴，主動做點什麼。打工一個月，刨去七七八八被剋扣的工資，拿到幾百塊錢買了飛利浦剃鬚刀，給前男友當生日禮物。
生日那天晚上我跟老徐一起躲在他公寓樓的樹下，老徐抱著禮物反覆跟我對詞，琢磨接下來要說什麼。
每天晚上八點前男友下樓去學校報刊亭打工，老徐掐著表等時間點。結果八點鐘除了等來前男友，還等來四個大箱子，還有網紅和那輛瑪莎拉蒂。前男友從公寓搬出去和網紅同居，兩人在風中擁抱，然後笑逐顏開地攜手迎接新生活。
凌亂的老徐把禮物丟在地上，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地把我拽走，小皮鞋踩得吭哧響。前男友看到了狼狽的我們倆，大聲叫，老徐。
老徐停住了，沉思了幾秒鐘，像偶像劇慢鏡頭那樣，緩緩轉過頭，髮絲飄揚，眼睛閃亮。後來老徐說。她當時在想要不要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直接把鞋脫了丟他臉上。
事實上是，老徐像偶像劇慢鏡頭下的女主角一樣跑過去，然後兩人一把抱住。前男友趴在耳邊連說幾十個對不起，老徐的臉背對著他流淚。而他的網紅女友在旁邊刷手機，像閱盡滄桑的成年人看兩個過家家的小屁孩一樣，慈祥而寬容地看著他們倆。
“差不多得了，親愛的我們走吧。”網紅像女王似的一招手，前男友放開老徐，屁顛跑回去搬箱子。
那天我陪老徐喝了一晚上酒，老徐說要藉機會清理一下腸子，等滿腸思念和苦衷都吐出來，她就不愛了。她把幾瓶健力士黑啤塞進包裡，在學校門口找了棵看上去最俊俏的電線杆，抱著它邊喝邊吐。
我拽她拽不動，想安慰她她讓我閉嘴，想抱她她把我推開，搞得我實在無聊，只好一邊拿大衣幫她擋住臉怕路過同學認出來，一邊拿手機看小說。
過了很久很久，把自己掏空的老徐說，她要忘記他了。我找紙巾給她擦淚，發現今晚她根本沒哭。
6.
老徐辭了餐館的工作，繼續忙她該做的正經事，穿著職業套裝人模人樣去外企實習。她又遇到了新男朋友，交往一個星期後就送她一套單反。但老徐沒有三更半夜讓新男友給她買奶茶，也沒有故意把自己鞋帶踩開。受了點情傷，吃了點社會的苦，老徐好像成熟多了。其實曾經的“作”也不是錯，只是她更懂體諒了。
她和我說，為什麼他讓我變得更好了，最後跟我在一起的反而不是他呢，太可惜。
老徐想到曾經她要考線性代數，學文科的前男友硬是花幾個通宵把教科書自學一遍然後陪她刷題。在通宵自習室，他悄悄跟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他曾那麼笨拙而熱烈地愛著她，一無所有又傾其所有。
7.
可錯過就真的錯過了。他愛不動了，愛怕了，所以找到可以用更舒服的姿勢去愛的別人。
前男友給老徐發消息，說要出國讀書，說打算跟女朋友定居在國外，說保重。
老徐也一字一句地按下，保重。
像氣球被一根刺不小心扎破微不足道小口，隨著時間過去，氣也會漏足的，感情就是這麼微妙而殘酷。
但沒關係，可能愛情更偉大的意義並不是佔有。總有一個人活在你的記憶裡，你們最後沒有在一起，但是他讓你落淚之後野蠻成長，成為現在的模樣。
他曾是你暖心的爐火，也是你遺憾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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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 / 曲瑋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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