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添:東方美學是我們慢慢重新建立起來的

時光網特稿對於一個拿到過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的電影人來說,葉錦添的名字可能有點過於謙虛了。在眾多葉錦添參與過的電影、電視劇中,他的出現不只是“錦上添花”,而有可能是“雪中送炭”、“脫胎換骨”。

談到葉錦添,很多人會自動聯想到“東方美學”這四個字。《臥虎藏龍》拿到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赤壁》(上)拿到香港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服裝造型設計獎,《夜宴》拿到臺灣金馬獎最佳化妝和服裝設計獎、最佳藝術指導獎……背後都有葉錦添和他獨特的東方美學的身影。

小熒屏上也不缺少葉錦添的代表作,比如《大明宮詞》、《橘子紅了》、《紅樓夢》。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葉錦添是1967年出生的香港人,和梁朝偉、鞏俐等巨星是一代人。而這些巨星的銀幕形象很多也正是出自他手。在圈裡,葉錦添以有想法、做事認真著稱。他是那種常常會喊停導演,讓整個劇組等他修改一件服裝、一件道具的人。也是那種走遍香港、臺灣、大陸、歐洲,尋找創作靈感的人。

從李少紅的古裝劇,到李安、馮小剛、吳宇森的古裝電影,葉錦添做出了中國電影的東方美學。

作為一位藝術家,葉錦添永遠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說話輕柔,不緊不慢。但說話的內容卻又暗藏機鋒,異常犀利。

“有些演員話語權太大,永遠要求自己的臉在鏡頭前是完美的,電影的氣氛沒了,觀眾只看到千篇一律的廣告光。”

“流量明星讓古裝劇沉迷於粉粉嫩嫩的審美,連男演員也是如此,中國觀眾早晚會看膩。”

“行業發展太快,魚龍混雜,好多人都還沒專業,人就已經在坐這個位子上了。”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在葉錦添看來,我們正走進一個迷失的時代——市場越來越火熱,電影人卻不知道該去往何處。商業、流量、網絡……太多東西涌入這個行業,卻使我們失去了認真做電影的氣氛,失去了原創的能力。

不管周圍多麼紛亂,葉錦添始終在專心經營自己的一方天地。最新作品《封神三部曲》中,葉錦添繼續自己在中國做電影的初心,打造中國的神話體系。“中國電影的成熟期正處在起步階段,這個時候做《封神》,有中國電影戰略的意味。”

“我們對電影還是有很大的期待感,電影還是可以把人引向更智慧的地方,引向更有共感的地方。”面對鏡頭,葉錦添這樣說道。

我喊停拍攝,馮小剛也要等

從1986年為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做執行美術算起,我和電影結緣的時間已經超過30年。

我不想把美術這一行說得很神秘,普通觀眾對我們應該也有一點了解,比如他們會說造型做得好看就是造型指導;電影拍得好看,場景做得好看就是美術指導。我覺得也沒錯。

如果讓我自己幫美術指導下一個定義,我覺得它和視覺導演有點像。

視覺比對白還快,視覺今天已經發展到可以建立任何東西,真的假的什麼都可以做得到,甚至是那些感覺層面的東西。

在呈現視覺的過程中,要用到你對歷史的認識、對人情世故的認識、對所有的生活細節的認識。你弄一個茶壺,是什麼樣的茶壺?茶壺代表什麼?每一件道具,每一件服裝都有正路跟歪路。歪路就是,當一個角色不是那麼精彩的時候,你的道具要幫他,你的服裝要幫他。

美術指導需要和導演密切溝通,我也經常是個讓導演頭疼的人。

當年和陳國富導演合作拍《雙瞳》,攝影師是黃嶽泰。他們拍戲,我就坐在導演旁邊,怎麼看都覺得地板好像太白了。我就問有沒有辦法改燈光,他們覺得很難,改了半天。那麼我說我要刷地板,刷一層油在上面,讓它吸光。國富就說,“那你刷多久?”我說,“三個小時吧。”然後他們真的整隊人走出去,抽了三個小時的煙。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夜宴》劇照

後來我拍馮小剛的《夜宴》,也跟國富有關。有場戲,章子怡和周迅在評論一塊布,是周迅出嫁要用的布料。已經開拍了,我看到那個布完全是皺的,我就怎麼看都很不順眼。後來我說,“那個不行,我們還是要燙。”當時劇組正在趕進度,小剛就傻掉了,因為他沒有遇過這種事。他就問國富,“你覺得怎麼樣?”國富說,“燙吧......”

後來就所有的衣服都燙完才開始拍。小剛還走出來罵那些工作人員,“你們看葉錦添怎麼做事情,你們在做什麼?”

可惜,不是每一位導演、每一個劇組都能對美術指導這麼包容。

比如在國內拍電視劇,時間是個大問題。會有人告訴你,如果每個鏡頭都要重新打燈,根本來不及。打燈只能打一次,其他都是補光。在我知道的電視劇導演裡,只有李少紅是例外。

在《胭脂扣》、《臥虎藏龍》那個年代,我們真的很用心去做細節出來,我們說要改就馬上改,整組人都在等我們。現在那種氣氛沒有了,戲根本就不嚴肅,你搞那個就沒有意義。大家注意的東西不一樣了。

有些女明星,你不照顧她就會出問題

相比導演,美術指導和演員的關係更微妙。

有些劇組本來就已經在趕進度了,演員的權利又非常大,對燈光要求非常嚴格,永遠都要求保證他/她的臉是完美的,最後就變成了那種廣告光。

這個就讓很多有能力的人沒辦法,他有很多電影語言都沒法用。電影的氛圍就完全犧牲了,全都是商業上的考量。

後來我也理解了。有些女明星,你不照顧她,她可能就沒那麼好,會出很多問題。

還有些情況就是,如果你是比較新的美術師,有可能你就只能聽明星的。在中國是沒有制度的,在外國也差不多。到了某個水平,你才叫得動那些大演員。

有些演員就是不穿你定的衣服。你可能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他就是跟你硬著來。我是好運,一些聽說很麻煩的演員,到我幫他的時候,他就很聽話。

我曾經有過一個很有趣的想法:有些演員不是本身有魅力,是我們做出來的。我們做出來之後,就種在觀眾和演員的記憶裡面。所以有些演員看到我們就會很尊重,他知道我們給了他好多東西。

我們幫演員做出來後,還要看他在鏡頭裡面給不給力,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我跟鞏俐合作就是這樣的感覺。我平時跟她聊天,見面吃飯,她沒有那麼強的,整個人很柔。但一到我們開始做造型,我會疑惑這是不是鞏俐啊? 她的眼睛很犀利,一看你就覺得她那個東西很不一樣。

梁朝偉也是這樣。平常你看到他好像是很正常的男孩子,但他在演戲的時候,你就發現他能把整個東西吊起來。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胭脂扣》劇照

拍《胭脂扣》的時候,張國榮一直是我陪著做造型,他就問我,他額頭漂不漂亮?我看了一下,說蠻漂亮的。然後他好驕傲,覺得自己很漂亮。

東方美學是我們慢慢重新建立起來的

我是香港人,但這些年經常是在臺灣、大陸、歐洲工作。我年輕的時候,表面上香港很嚮往西方文化,其實都是假的,因為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西方文化是什麼。就是西方做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我們覺得哪個好,就模仿它們而已。在香港看不到全世界,雖然很接近,但是香港好像永遠都難以去到世界的中心。

我念完書的時候,有很多朋友都去了歐洲回來,他們跟我講了很多。我覺得在香港看不到什麼屬於我們的厲害的東西,那個時候我也很自傲,我想知道之後的路怎麼走,就拿了揹包去歐洲。那時候非常瘋狂,為了生存還在火車上睡覺,也看了好多東西。回來之後,覺得自己很強大。

後來我又去了臺灣,那個時候的臺灣有原創的東西在。比如說侯孝賢、白先勇,有一些是是他們做出來的世界,不是其他地方的。在臺灣的那個階段,我覺得我嗅到一點中國的味道,但是到真正深入的時候,我覺得它的力氣不夠。

我後來發現,我不能再沉迷在那個歐洲的感覺裡,中國必須要拍出自己的語言,不要一直跟著西方的語言走,就開始研究中國的東西。中國文化當時在香港很差,大陸那時候也是很保守的,書也很少。臺灣多一點點,但也是東拼西湊的。所以在我學習的時候,整個中國的美學根本是一盤散沙,太多不同的價值觀在裡面,我搞半天都不知道中國的東西是什麼。

我覺得東方美學是我們慢慢重新建立起來的。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大明宮詞》劇照

當年我來大陸拍《大明宮詞》,溝通會很麻煩,可能他們沒有看過,可能他們不知道有另外一種形式。所有的東西都很像,大家的背景很像,懂的東西很像。

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很驚訝大陸的接受能力,可能比香港跟臺灣都高。所以我對“東方”充滿了信心,就一直會做下去。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臥虎藏龍》中的服裝

當時我們做《臥虎藏龍》的時候,把所有顏色都去掉了,全都是很淡雅的。衣服方面我也創新了很多。我用山水畫來做刺繡圖案。這是歷史沒有的,是我做出來的。

再比如,李慕白是一個“藏”的角色,他看似從頭到尾都是一套衣服,但布料是不一樣的。在不同的戲裡面他的衣服出現了四種材質。竹林那場戲,他整個衣服是能夠飄起來的。在進宏村的時候,他那個衣服是棉麻的,比較寫實,比較墜。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臥虎藏龍》美術手稿

《臥虎藏龍》成功了之後,我覺得也影響了整個電影圈、整個電影的生態。我不敢說它是文藝復興,但是它是一個機會,重新去找到一條路的機會。

拍《夜宴》的時候,原來那個角色是鞏俐演的,後來因為鞏俐來不了,我們就開始很慎重去考慮誰來演,後來發覺章子怡可能適合,但是章子怡當時候還是很年輕,做一個很有分量皇后很難。所以我就要把她的整個年齡提高,把她的髮型、衣服都做重很多。最後把她做到母后的感覺。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赤壁》劇照

繡得時間最長的一件戲服是林志玲在《赤壁》裡面穿的一件衣服。繡得好細,都是打子繡,都是卷圈的,幾乎繡了大半年。好多人分開好多塊一起繡,一個人根本繡不完,手工太複雜。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赤壁》船隻美術手稿

那時我們所有道具都做得蠻細的,確保你怎麼拍都沒問題,連船艙裡面的裝飾都做,吳宇森也有拍。

我們從《赤壁》開始畫氣氛圖,後來所有電影都在搞這個,捧起了一批不錯的畫手。但現在也不行了,現在越畫越俗了。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封神三部曲》道具

《封神三部曲》不是還原歷史真實的一個戲,它是一個非常超現實的電影。

我們研究了很多漢以後不同朝代的特色,商朝很特別,有很強的原始的感覺,最主要是巫神文化的特色。商朝可以和其他世界聯繫在一起,比如瑪雅文化和其他的中亞文化。

另外我們蒐集了很多關於商朝飲食文化、宮廷文化的資料,再把這些碎片組織成畫面,做出遊牧民族和漢族道統文化的味道。

《封神三部曲》將大規模地嘗試東方色彩,做這個東西責無旁貸。中國電影的成熟期正處在起步階段,這個時候做《封神》,有中國電影戰略的意味。

男孩子也要粉粉的?中國人早晚會看膩

中國的市場很大,影視行業發展很快,這裡面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好的地方是一些世界上比較新的技術可以影響過來。不好的地方就是,以前一些純樸的拍電影的氣氛沒有了。

好多人都還沒專業,人就已經在坐這個位子上了。畫個圖,連人都不會畫,就畫服裝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教他們做東西。

叶锦添:东方美学是我们慢慢重新建立起来的

《馬可波羅》劇照

我是在美國拍Netflix的《馬可波羅》,那時我就發覺網絡化對電影是一個好大的影響,這個東西一定會完蛋。然後回來發覺中國學的好快——以前電影是電影公司來投,他們是做電影的。現在來投的全都是上市公司,他們全都看商業的效果。先定了商業的可能性,才決定用哪些演員,甚至是不是演員都沒關係。

你看現在很多國產歷史劇,拍出來就是一個模式,就放不同的人進去,大街上都是這種東西。

一方面是我們對它有影響,因為我們做得少了。另外流量明星這股潮流影響也很大。每個明星都要年輕,都要漂亮。男孩子也要有點粉粉的,永遠都是那個東西。

我覺得總有一天中國人看那些“粉粉嫩嫩”的時候會疲勞。當然中國的市場很大,所以它永遠都有可能,最重要的是引發人們的好奇。對世界有沒有好奇?對人生有沒有好奇?除了漂亮的臉蛋,對什麼還有好奇?

香港也沒有太多個人化的作品了,有可能還在做一些以前模式的延續,還有一些不錯的作品,但是已經是看不到新的東西出來。以前香港新浪潮,許鞍華、徐克那批人回來,電影是很有活力的。現在中國人對電影的看法跟我們有點不一樣。我們還是那種60年代看電影的方式,會對電影有一種神聖的感覺。

《復仇者聯盟》已經是舊時代電影的末期,現在要等新的電影形式出來,不過不會那麼快。

我們現在處在一個迷失的時代,但如果你問未來的電影應該走什麼?好多人都知道怎麼走!他們是走商業的,他們想的是怎麼生存下去,怎麼賣票。他們沒有想,電影還能做什麼。

但我們對電影還是有很大的期待感,電影還是可以把人引向更智慧的地方,引向更有共感的地方。就好像早期的希臘劇場,我們在同一個地方聽一段音樂,聽一段故事,雖然我們不認識對方,但忽然間覺得好靠近。這是電影可以給予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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