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生活中的攸關之事,絕非縮小貧富差距就能一言蔽之

現實生活中的攸關之事,絕非縮小貧富差距就能一言蔽之

電影《寄生蟲》(Parasite)是第 92 屆「奧斯卡金像獎」的最大贏家。它高度戲劇化地回應了一個人盡皆知的現實:1% 的人掌握了世界半數以上的財富,由此引發的社會矛盾正在加劇。基於這一現實,《寄生蟲》向我們提供了哪些特定的洞見和教訓?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 Joseph E. Stiglitz 告訴我們,貧富差距的擴大,來自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和政府的雙重失靈,尤其是富人自利和政府腐敗共謀的尋租行為(Rent Seeking)造成的機會不平等(見《不平等的代價》);經濟學家 Thomas Piketty 認為,貧富差距根深蒂固於私有制的本性,因而他呼籲以國家之手給富人加稅,乃至實行混合所有制(見《21 世紀資本論);經濟學家 Nicholas Gregory Mankiw 則提醒我們,諸如 Steve Jobs、J.K. Rowling 等之所以能收穫往日無法想象的鉅額財富,可能不過是因為他們自身能力契合了新時代的供需關係,不見得是壞事情(見《為 1% 收入人群辯護》);黑人經濟學家 Thomas Sowell 結合自身經歷後指出,不同群體在經濟和其他方面的不平等,不僅來自基因或歧視,還可能來自不同群體自身的文化差異

—— 比如一個貧窮的猶太家庭仍會全力支持孩子唸書,而黑人小孩卻有可能因為愛念書而遭受同族嘲諷(見《經濟事實與謬見》);而社會學家 Robert D. Putnam 相信,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不公,與互動、開放的友愛共同體衰落,互為因果(見《獨自打保齡球: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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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基雅維利肖象畫,繪製於 16 世紀,

「命運主宰行動」和「用德行征服命運」之間的張力

廣泛存在於他的文本,也存在於人性。

誠如導演奉俊昊自述,《寄生蟲》不探究社會問題,僅僅把社會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因此,電影似乎拒絕我們把劇中人的悲劇輕易歸結於上述社會因素,相反,《寄生蟲》更傾向於讓我們把它理解成一出特定處境下的個人悲劇,或者說,是由個人因素決定的命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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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由這麼看嗎?

我們看到 —— 作為悲劇性高潮,「父親」金基澤殺死了樸社長 —— 與其說這是因為窮人終難變富的絕望,不如說是因為盲目。他淪陷在了強烈的患得患失裡。

刺激金基澤行兇的兩個因素,正是金基澤一家先前詭計得逞、從樸社長一家處謀得工作的因素。

樸社長罔顧金家死傷,命令金基澤開車送自己兒子上醫院,是因為金家自己的詭計 —— 前者根本不知道金基澤除了私人司機外還有什麼身份 —— 僱主不把僱員當家人,正是金家能離間老幫傭的原因之一。

樸社長反感老幫傭丈夫的氣味,他對人不體面乃至不堪的嫌棄這時轉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 這一態度正是金家能離間前司機的原因之一。為了保持自身格調,樸社長夫婦不會拿「髒事」與司機對質。

而金家,誰都沒有看清他們的詭計之所以成功的全部因素。

他們高估了自己操弄人心的能力,低估了自己工作的能力(影片多次暗示金家完全有能力按勞獲酬,擺脫寄生蟲式的生活)。他們罔顧損人利己的不道德,又不明智地將情感投放到了對樸家善良天真的想象上。而和樸社長打交道,原本只須恪守職責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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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想象,身處詭計暴露後引發的慘劇,又在前一晚一窺樸社長夫婦不溫情的一面(對貧窮的嫌棄可能正是樸社長在事業上開疆拓土的動力,為樸社長工作,就意味著要面對這樣並不溫情的工作倫理),還遭受了暴雨無情的打擊,此刻,

金家能力最弱又最敏感的金基澤,如何會因為現實與情感的雙重挫敗,從盲目的幻象墮入自棄的、厭世的虛無主義。

金基澤最後的行動表明,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無能和沒有計劃,又只能沒有計劃地追隨自己的心。他以這樣聽憑情感擺佈、損人不利己的個人衝動,來終結全家精心謀劃的損人利己。他殺死樸社長,指向的是作為「平常人」的自己面對複雜世界的不知所措,也指向作為「理性經濟人」的樸社長面對複雜世界的傲慢。

而樸社長的死,意味著他所信奉的以理性、規章和金錢維繫運作的職場世界,完全可能被非理性、私人和無關金錢的因素傾覆。實際上,家庭教師、私人司機和幫傭在傳統社會可被視作主僱家庭的一分子。樸社長死於他奉為圭臬的劃界。他並不真正理解世界,或者如他以為的那樣掌控了某種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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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露出弔詭的笑,既在人對馬基雅維利式的功利能力盲目得意時,也在人罔顧「人之為人」的珍貴情感時 —— 這是影片悲劇的另一教訓。

被構害的老幫傭如幽靈般在金家最得意忘形的時刻歸來。也是在那時,金家似乎想起了自己行為不義,卻以強調「有錢就會善良」寬慰良心。儘管老幫傭不是來複仇的,但在那個雨夜,情勢開始急轉直下。

金家和老幫傭夫婦都未能實現皆大歡喜。兩家步步失算、始料不及,同樣赤貧的兩家人互相傷害的場景,彷彿是對「有錢就會善良」的反諷。他們都陷於自私的瘋狂,算計而不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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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想象,在那個雨夜,倘若金家和老幫傭夫婦多一點對彼此的善意,雙贏的局面會否出現?

「母親」忠淑冒著暴露秘密的風險,給老幫傭開了門。但她的善意(或潛在的愧疚)在發現老幫傭的秘密 —— 後者將丈夫藏在了地下室 —— 後,就被「揭發這對夫婦對我們金家更有利」的算計壓倒了。最終,老幫傭因忠淑的一腳重擊,滾落地下室樓梯,意外死亡。臨死前,她向丈夫強調忠淑本來是個好人,意欲化解潛在的復仇。然而,老幫傭的善意來得太晚,就像忠淑的善意消失得太快。

我們還可以想象,倘若金基澤是在暴雨中會向求援的鄰居伸出援手之人 —— 不要小看這一細節,它暗示著金基澤不屬於任何一個互助社會團體,即便這個團體的成員和他同屬一個階級,即便這個團體本身微不足道—— 他是否還會墜入強烈的個人虛無感,以至於忽略了兒子要採取行動(即殺死被他們一家人鎖在地下室的老幫傭之夫)的暗示?暴雨過後,金基澤一家從最初的配合行動走向分崩離析,這本身就是一幕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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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於此或然暗示:只有對自私的瘋狂抱有明智的警惕,人心之善才會適時發光,才會出現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互助互愛。

善良恐怕不該像錢那樣是「可交換」的東西。它應該是人樸素無功利的自然情感。儘管如社會學家所言,善良有利於互助的達成,但倘若只把善良看作自利的工具,那麼,在自利心的壓迫下,善良將變得支離破碎,或者乾脆因為自利的盲目而被遺落了。

現在不妨大膽猜想,奉俊昊之所以把《寄生蟲》處理成了一出個人悲劇,絕不等於他在無視社會現實和學者的有益論斷,抑或受了韓國財閥資本招安;而是因為社會學出身的他,恰好有意通過對社會科學的祛魅,以另一種方式回應現實。

每個人身上都有社會的影子,但我們對於社會的印象不僅來自社會科學的宏觀調控,也可以來自一個個具體鮮活的人。我們應該審慎地把個人悲劇放大為社會悲劇。奉俊昊自陳,電影裡沒有社會問題,只有有趣的、豐富的故事。無獨有偶,紀德在指責普魯斯特《索多瑪與蛾摩拉》中的同性戀描寫會讓社會對此問題的認知倒退十年時,普魯斯特回應說,這裡沒有問題,只有人物。《寄生蟲》真正特別的地方在於,它跳出了社會科學的視野,並實現了對人物及其行動的精細描摹,這才是構成這部電影戲劇衝突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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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影片脈絡,《寄生蟲》向我們展示了個人悲劇何以一步步走向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它不指向貧富差造就的社會問題,所提供的教誨也無關乎解決貧富差距,要知道,現實生活中的攸關之事絕非「縮小」什麼差距就能一言蔽之。金錢以外,生活還關乎智慧、道德、尊嚴和愛。每個人生活的果,無不來自自身種下的因。

金家、老幫傭夫婦乃至樸家,各有不同的寄生屬性而不自覺,但他們又本可以都不是寄生蟲:金家迷失於詭計帶來的得意;老幫傭活在自己大管家的派頭裡,但又並未與樸家建立起維多利亞式「樓上 - 樓下」的親密關係;樸社長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可以與僱員無所謂誰靠誰更多。影片對於「寄生蟲」的運用,不是社會科學意義上的。這三個字,直指每個人的自我認知。

莫泊桑曾用《項鍊》講述了一個與《寄生蟲》有類似「內核」的故事。女主人公的悲劇不只是她掉了項鍊,還在於沒有人告訴她,戴真戴假,只要像那麼回事即可。什麼才是一個人「像名媛淑女」的關鍵?她從未看懂自己投身的圈子,更沒有基於認清自己與他者的自信。

现实生活中的攸关之事,绝非缩小贫富差距就能一言蔽之

李滄東導演的電影《燃燒》(Burning)繼承了另一視域:與其說它指向貧富差距的大問題,不如說它聚焦特定的窮人與富人 —— 愛與富人交往的單純女孩能讓富人投射他們的複雜,但女孩們不全然單純;而愛與這類女孩相處的富人,其實也有自己的單純。「每個人都孤獨地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是《燃燒》真正重要的主題。劉亞仁扮演的角色「李鍾秀」像金基澤一樣殺死了富人,基於同樣無法確知自身和世界的莫大虛無感。

《寄生蟲》和這些作品在一起。

它也讓我們想到近代社會學科誕生前的古希臘悲劇,在那裡,代表正義,喚醒羞恥和敬畏的復仇女神追趕劇中人,直到代表智慧和愛的雅典娜女神出現,才有和解的希望。

但《寄生蟲》抹殺了這樣的希望,結尾不過是更虛無的幻想。然而,倘若我們悉心觀審影片豐富的人物素材,誰說我們又不能從中體悟到應對現實困頓的希望?它比社會問題小,卻又可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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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承蒙達志提供

編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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