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年夜飯後,照例是母親忙著收拾滿桌的剩菜和碗筷。而我們則圍著父親,聽他講故事。那個時候還沒有電視機,更沒有什麼春節聯歡晚會。除夕夜,電影隊也絕不會來小鎮放電影。聽父親講故事,無疑是唯一的娛樂節目了。

喝了酒的父親,講故事會更加地繪聲繪色。幼年時的我,並不能分辯出故事中有多少張冠李戴。只覺得故事情節精彩、引人入勝。母親洗刷完後,也會悄悄地坐在我們的身後,邊聽父親講,邊拿起鞋底納鞋。那個時候,我們穿的鞋,一般都由母親親手製作。用碎布,舊布納成的千層底 ,又牢固又耐穿,鞋底不容易被磨破。

當窗外響起第一聲爆竹聲時,我往往已在父親的故事中進入了夢鄉。不管父親再三地嚇唬說:“你一閉上眼睛,那隻兇惡的年,便會從窗口跳進來把你抱走!”也不管姐在一傍再四地拉我的衣袖,我只管自己瞌睡著垂著頭,身子在凳子上東倒西歪。母親看我實在坐不住了,便放下手中的活,將我抱去床上。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所以,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姐總會來羞我的鼻子,說我是一隻貪睡的小狗。害得她也沒有聽完父親的故事。但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卻總會有更讓我們興奮的事情等待著我們。

那個時候,有許多東西都是憑票供應的。而且,每人往往只能限購幾兩至多半斤。像帶殼的落花生,山核桃等等。尋常的日子,商店裡是沒有貨的。只有在新年裡,才供應一次。所以,大年初一的早晨,姐得拉我去副食品商店的門口排隊。站在我床鋪前的姐,已穿上了新衣新褲,母親又已給她梳好了髮辮。母親也已在我的棉衣棉褲上套上了新衣褲。當我跟著姐趕去商店門口時,店門雖然還沒有開,但緊閉著的門前已經排上了好長的隊伍。

排隊的都是小鎮上各家的小孩,整支隊伍大多都穿著新的衣服。女孩子們在一起,嘰嘰喳喳地爭說著誰家在大年三十晚上,吃到了平常吃不到的好菜;比較著誰身上的新衣服更漂亮,像一群歡叫個不停的花喜鵲。稍大一些的男孩,手指夾著從大人那兒偷來的捲菸,裝模作樣地學著大人的樣子,抽起了煙。又從口袋裡掏出已被拆零的百響小爆竹。點燃了那根直立著的小尾巴,將爆竹朝空中甩去。“啪”地一聲,空中騰起了一蓬煙霧,繼而傳來了一聲脆響。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幾個男孩先是比較著誰將爆竹甩得更高。於是,隊伍的上空,頓時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亂響。小爆竹的“乒乓”聲終於打斷了女孩們的嘰嘰喳喳聲,她們都抬頭朝頭頂的一蓬蓬灰白色的煙霧看。當爆竹的殘骸掉在她們身上時,頓時引來了她們的一陣陣歇斯啼裡的尖叫。尖叫聲刺激了那幾個手指夾著香菸的男孩,他們悄悄對望了一眼,臉上頓時漾起了壞笑。

他們又從口袋中掏出了翹著小尾巴的小爆竹,用香菸頭碰燃了,有意朝女孩們那邊甩去。“乒乒乓乓”的脆響聲頓時在女孩們的身側響起。一團一團的煙霧在女孩們的身邊暴開著,女孩子們爭相躲避著。商店緊閉著的門前,響起了混亂的尖叫聲。她們手中拿著的小竹籃在煙霧中亂揮,隊伍頓時亂了。我站在姐姐的身後,拉著姐姐的衣襟看著這一切,正目瞪口呆的不知所措時,商店的門匍然而開。亂哄哄的隊伍很快恢復了秩序,那幾個原本排在隊伍末尾的男孩,已趁亂擠在了隊伍前面,臉上的壞笑已變成了得意。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年前,大年初一發生在副食品店門前的那一幕,總會常常呈現在我的腦際。以至於這樣的場景,成了我多年後回憶故鄉小鎮大年初一的固定模式。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大年初二後,開始走親戚。這是新年裡必須完成的禮義。如果新年裡不登親戚的門,親戚便會漸漸疏遠。父母親似乎很喜歡交結鄉下的親戚。原本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因為幾句話投機,便認了乾親。逢年過節相互走動,倒也熱鬧了許多。

在我的記憶中。父母親在小鎮南的一個村坊,認了一個乾兒子。這個乾兒子的年齡,應該跟我姐相彷彿。那對親家夫婦,男急躁,女木訥,生有三子兩女。子女漸漸長大了後,家庭矛盾似乎比較頻繁。我父親便成了救火隊員。父親每次救火回來,總會忍不住嘮叨幾句。讓我時時感覺到,這麼個大家庭在當時農村中的不易。

在這個農村的大家庭中,二子似乎是最有出息的,許多年後,在小鎮居然辦起了印刷廠。他的妻子似乎也很能幹。兩個能幹的人湊在了一起,這個家庭應該能越來越興旺了吧!長子,也就是過繼給我父母的那個乾兒子,娶妻春香,兩夫妻倒也十分般配。男的只知埋頭幹活,女的卻似乎比較疏懶。好在男的學會了一門手藝,在村裡擺了個鐵匠鋪。農閒時,掙一些外快,小日子過得也還算滋潤。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可惜,男人命不長。據說,有一天夜間突然患肚痛,被家人送往小鎮衛生院醫治,被打了一針後,便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在他死後好多天,喪事已辦完後,才聽母親說的。母親說起此事時似乎很對她的乾兒子的死抱不平。按照母親所說的,似乎很可以追究小鎮衛生院的醫療責任。但是,當我知道此事時,早已事過境遷。他那個開印刷廠的弟弟居然當初也不知為他的兄嫂爭一份權利。可見,他們兄弟間親情的淡薄。如果事過境遷的事情,再把它翻出來,恐怕也已與事無補。

正當我為這件事情躊躇的時候,母親忽又告訴我說,她那個乾兒子的未亡人,在她的丈夫死了沒幾天,便耐不住了寂寞,讓另一個男人進了她的家門。我雖然為我母親的乾兒子悲哀,但這個消息竟讓我的心釋然了。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似乎還認過一個乾妹子,家在一個叫鳳凰橋的地方。母親每每說起她的這個乾妹妹時,總是眉飛色舞。可惜,那女人的命短。據說,在一次去河埠洗衣服時,失足掉入水中淹死了。她生有三個兒子。在她淹死後沒多長時間,她的丈夫便另娶了另外的女人。對他的三個兒子也常常不問不顧。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母親說起此事,常常為她的乾妹妹的三個孩子擔憂。好在這三個孩子邀天之幸,也許是都得到了他們母親在天之靈的庇護,後來都生活得很好。也都成了家,立了業。其中的那個當過兵的兒子,復員後被分配在機關工作。在機關還混了個一官半職。

父母在小鎮東邊的另外一個小鎮上還認了一門乾親。逢年過節來來往往,很是熱鬧。

故鄉小鎮的風俗,一般新年裡走親戚,只能在正月十五前完成。正月十五之後,是不能再走親戚了。所謂“客人做到正月半,拔出門閂追一段。”在鄉下,有幾道菜是客人上門時,擺上桌做樣子的。像全魚,四喜肉等等。每一檔客人上門,這幾大碗菜餚,都會被放進蒸籠,稍微蒸一下,待凍凝的湯汁融化後即上桌。客人也都心裡明白,這幾道菜是不能下筷的。如果,上門的客人帶有孩子,孩子在上桌前早已被告知:“吃飯時,想吃什麼菜,用筷子指一下,大人會幫助挾的”。這是家家戶戶裝門面的菜,誰也不會去壞了這個規矩。

第10 深夢 夢迴故鄉(十)下

如果,那戶人家,在新年裡的頭幾天,裝門面的菜給上門的親戚動了筷子。主人會想方設法彌補菜被動過的缺陷。如果是那條全魚被動過了,主人會將魚輕輕在翻個身,將那兒幾根蒸得熟透了的大蔥,輕手輕腳地扯出來,再輕輕地搭在翻了身的魚上面,使魚恢復原先的模樣;如果是大塊的四喜肉被動了筷子,主人將在被挾過的肉移到碗底去,將碗底的肉移上來,將原來搭在肉塊上的熟蔥重新搭上去。

如果碗底沒有了肉,也不要緊,只需將熟蔥移動一下蓋住被挾過的痕跡。如果,裝門面的這幾碗菜餚被大動了筷子,再也沒有辦法修復,也有辦法彌補。反正,家家戶戶都保留著這幾樣裝門面的菜餚,自家的沒有了,客人又上門了,怎麼辦呢上鄰居家去借來便是。客人走了,原物奉還。鄰居在新年初便有了這份幫襯,在新的一年裡,必定一直會保持著這份和睦的氣象。

裝門面的菜餚,最長只能保留到正月半。過了正月半,那幾碗菜餚可真要壞了。所以,趁著元霄節,把所有的菜餚消滅乾淨,這是最經濟的治家之道。剩菜都已經消滅乾淨了,再上門去做客,這不是有意讓人家難堪嘛!所以,故鄉小鎮有許多規矩是不能破的。誰也不想讓人難堪。這才是小鎮人的精明之處。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著作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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