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棋王》一经发表就轰动了文坛,而其作者阿城更是名声大噪。在如今的很多文学史的教材中,都将《棋王》称作那个时代文学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并被视为“
寻根文学”的代表之作。更有说法称,《棋王》这部短篇小说是迟早要被选入教材的经典。而2014年的江西高考试卷,就选了阿城《遍地风流》中的一篇小说——《抻面》。在两年前我还在做高考原题的时候,也是因为这篇《抻面》知道了阿城,然后读《遍地风流》、读“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再后来读《闲话闲说》等等。
阿城没有经过什么系统的文学训练,他的语言和内容都来自于他的知青经历。所以读他的小说,读小说中的造句都没有什么文法。他一直提到鲁迅等人对他的影响,但那也只是思想上而不是语言风格上的,鲁迅的语言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而阿城的语言也来自于他自己。
阿城在《孩子王》中说:“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倒是对他这种风格的生动概括。他的风格是诚实与对社会生活的现实感,这是他本人性格的体现。看阿城的很多文章,包括听他的演讲,你都能很真实的感受到他的这种诚实,
他是很会说话的人,他的故事也总是这样。用王朔的话说:“阿城是懂得十分,却只说二分。”《汪曾祺文集》中有一篇文章评价《棋王》,汪曾祺用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一句话来评论阿城的语言——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
阿城的语言是独树一帜的,而从这种语言发展而来的故事、文学,更是在其之前罕见的,用上世纪人们为《棋王》惊叹时所说的话一样——“中州正韵回来了。”
知青生活与《棋王》
《棋王》就是一些知青的故事,它依托于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特殊的背景。
主人公“我”在下乡的路上遇到了“棋呆子”王一生,“我们”因为下棋而结识,在最后王一生与九人同时对弈而结束。故事的脉络很简单,三个部分,分别下了三场主要的棋。
阿城小说的脉络非常简单,没有受到所谓西方写作技巧的影响在结构上下功夫,他的小说就是中国传统的小说模式。那是一种自然而然,因为故事本来就是这么发生的。从南宋开始有白话,到明清时古典白话小说大成,都是这种语言、都是这个结构,这是一种在五四运动之后慢慢消失掉的东西。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它再一次在阿城小说中出现的时候,人们惊叹之余只剩熟悉。
因为突然而来的知青生活,因为那种生活的枯燥,因为从小读的《水浒》、《三国》还有其他的一些话本小说,阿城反而找到了他的风格。一个传统的中国小说,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故事,不论小说内容是市民生活还是搜神奇异,它从来不强加于读者。
施叔青曾经采访阿城,阿城说了这么一句话:
写作作为一种寄托 ,作为一种摹仿。
知青生活就是阿城写作的来源,他在讲一个正常的知青故事,只不过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也不是很明白,这就像抛出一个现象,而解释众说纷纭。
所以阿城通过“我”认识的“棋呆子”王一生来表达某些观念,但是他对王一生的描写
从来都只是作为旁观者,我们只知道他在做什么说什么,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王一生”在想什么。因此阿城的创作几乎跟所有的知青小说都不同,他不写知青生活的苦、不写知青的奋斗、不写过来人的怀念等等。他没有将重点放在知青的离愁别绪或是其他生活方面,他完全规避了那些,他用知青的身份和时代的背景做载体来表现出一种文化、一种传统。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我”所体会到的,也只是那种说不清的“很古”的东西。那种很古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想阿城自己也可能回答不上来。如果笼统的说,阿城的《棋王》所要变现的那种很古的东西就是对世俗社会的推崇。
但是无可争议的是,阿城的这种观念来自于他的知青生活,正是那时候太多的经历让他对生活进行了反思。
世俗与小说
在对《棋王》的评价中最流行的就是,这是一本充满“
道家遗风”的小说。因为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王一生通过下象棋好像达到了一种“道”的境界,甚至他本身的经历也有道家的影子,比如他遇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教他下棋并教他道家的理念等等。当然,阿城本身也有道家之风。但是《棋王》显然不是要说某个道家玄妙的道理,但是阿城选择用道家来装饰这个重要人物王一生显然也是有深意的。 所以为什么《棋王》是一本推崇“世俗社会”的小说,这就要从看似“玄之又玄”的道家入手。
鲁迅先生在他的一篇杂文中说: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稣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为什么人们“不憎道士”?鲁迅没有点明答案。因为由“道家”发展而来的“道教”管理着中国的世俗社会。
阿城在《闲话闲说》里也有一句话: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以道教为号召。
道家所崇尚的“道”、所提倡的“无为”,其实就是不破坏自然秩序。而在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中那个“熟人社会”或者说那个“自治的俗世”,就是这种自然秩序在底层社会间的表现。
《道德经》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为什么?因为小鲜是经不起折腾的,所以“如烹小鲜”不能随便“翻动”。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干扰这个世俗社会。中国古代的制度,其实朝廷只管到县,而乡以下基本还是要靠着这些世俗社会中的人来管理,靠着乡绅,靠着所谓的“乡村间的公约”。
所以阿城用一些道家的概念,来说明一种世俗社会的存在,这个世俗社会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
而什么是世俗社会?就是生活日常、饮食男女。
我们看《儒林外史》、看《老残游记》,这其中充斥着大量对市民日常生活的描写,这些世俗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主流,因为他们都认识到了这个世俗社会的重要性,这些小说中的人物离开了这些世俗便再也无法生存,而这些人物也借着这个世俗社会使他们的形象或特点得到放大。
《棋王》就是如此。
《棋王》与世俗社会
《棋王》中的世俗社会在哪里体现?依旧在这个“棋呆子”王一生身上。
王一生从一出场开始,除了下棋,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吃”的关心。因为他的家庭原因,他对“吃”有独特的感悟。他听“我”讲杰克·伦敦的小说、讲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他说《热爱生命》是生命的故事,而邦斯是“馋”的故事,它们都不是吃的故事。什么是他眼中的吃?
《棋王》中有一个关于王一生“吃”的描写:
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添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的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
对于“吃”的感悟与热爱就是世俗社会的代表。中国的文人不乏写吃的大师,比如汪曾祺等等。他们都对吃情有独钟,是因为馋吗?很大程度上不是,
因为“吃”是世俗社会的象征,是百姓生活的一个缩影。《棋王》中最著名的情节,除了王一生与九人对弈的结局,就是知青们“吃蛇”的场景。后来徐克执导电影《棋王》也特别拍摄了这个情节,因为有了“吃”的东西,知青们的生活才能丰满,才能表达它要表达的主题。
阿城在后来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谈到了这么一句话——中国历来要解决“吃”这个首要问题,衣食足,方知荣辱,我也力图在《棋王》中铺一层这个基础。
于是在故事的结尾,王一生同时与九人对弈获胜之后,心力憔悴的他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王一生呆呆的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的一声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他要说什么呢?他要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对于王一生来说是下象棋。
弈虽小道,可以喻大。
而王一生的“道”延伸开来为什么说是世俗社会呢?当王一生赢了最后一位“出山玩儿棋”的世家老者后,这位老者想邀请他过去“谈棋”,王一生拒绝了。他说:
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出来的,还是大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
阿城通过这个细节想告诉我们什么呢?“象棋”不是属于山林中人谈玄论道的,它本来就是属于市井、属于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不只是生活琐碎,它也有高雅也有通俗。糟粕精华本是一体,世俗社会同样如此。
阿城看似用了一种道家的高深,其实这本就是饮食男女、世俗社会。
在棋王的结尾,“我”想了这么一段话:
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所以《棋王》其实只讲了两件事,一个是棋,一个是吃。它们都是世俗社会的原本属性。
结语
《棋王》其实很简单,就是要通过“我”与王一生来引入一个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的“世俗空间”,让看似高深的道理为最平常的事物服务,这就是人们每日在忙的衣食与其背后的社会。
这是一种文化的寻根,而《棋王》也被认为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即使阿城本人并不同意。
《礼记》中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前半句很容易理解,但是为什么不让庶人学“礼”呢?因为他们明白俗世间有自己自发的一套制约而不用“礼”来约束。
世俗就是活生生的“实在”,阿城从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中,发现了这个社会学的内容并将其用文学的方式、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閱讀更多 坦坦蕩蕩的尚格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