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那總也不能成的風雨長廊,最後在饑荒的熱粥中實現了。人生如蟬,諸事不過瓦上輕霜,明日春雪融融,冰花也化,我們統統忘掉罷。——豆瓣網友評

有人說:《江南三部曲》是中國人的“百年孤獨”,花家舍就是《百年孤獨》裡的馬孔多、《白鹿原》裡的白鹿原。

“江南三部曲”是指格非的《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部小說,書名分別化用詩句“人面桃花相映紅”、“鐵馬冰河入夢來”、“秋盡江南草未凋”。從清末民初到慾望都市,它描寫一個家族三代人的百年烏托邦逐夢史,從花家舍起,至花家舍止,一邊探尋知識分子的精神“桃花源”,一邊映照中國人一個世紀的命運。

【格非,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他與餘華、蘇童並稱80年代“先鋒派的三駕馬車”,早期作品《褐色鳥群》被稱作“當代中國最費解的一篇小說”。90年代先鋒文學弊端顯露,走向黯淡,格非也在1995年發表了《慾望的旗幟》之後擱筆十年。

十年磨一劍,在這10年中,格非閱讀了大量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2004年發表《人面桃花》,風格大變,重回文壇中心,與其後發表的《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合稱“江南三部曲”,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江南三部曲》

第一部《人面桃花》以清末民初辛亥革命前後為背景,勾勒“大背景”下的地主家小姐秀米的“小命運”。

作為“革命之母”——三部小說的第一代烏托邦追夢人,秀米在父親陸侃的桃源夢、情人張季元的大同理想、匪首王觀澄的花家捨實踐影響下,經歷了混沌期、啟蒙期、發育期、成熟衰敗期4個時期,一步步完成了自己的革命精神發育。雖然最終自己的革命事業宣告失敗,卻仿若從一場大夢中醒來般,在尋常生活中找回了精神的安寧。

《人面桃花》描述了中國人在那一歷史時期的整體性失敗,但它卻為個人如何獲得幸福和慰藉敞開了一條細小的路徑。——謝有順

一、混沌期:發瘋的父親陸侃與《桃源圖》

“父親從樓上下來了。”

故事從這裡講起,秀米的革命之路也從這裡開始。

秀米的父親叫陸侃,在揚州府學做官,因為“鹽課”一案受株連而罷官回籍,回來沒多久就瘋了,後來離家出走不知所向,據說是因為一張《桃源圖》。

父親的床鋪整整齊齊,人卻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桌上摞滿了書。那張圖上圈圈點點,落滿了燈灰。翠蓮將他推醒,問他為何不到床上去睡。父親也不答話,他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發了瘋的父親赤身裸體、揮刀砍樹、閣樓放火,秀米對這些瘋子行徑非常費解。據陸侃曾經的好朋友丁樹則說,父親是想在全村家家戶戶門前都種上桃樹,還想建一條風雨長廊,把村裡每戶人家都連起來,這樣就可以免除日曬雨淋之苦了,“因為他相信,普濟地方原來就是晉代陶淵明所發現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條大河就是武陵源。”

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這些事情難以理解,卻帶來巨大的衝擊,父親為之癲狂的“桃源夢”在她心裡種下種子,從此秀米走上了追尋答案之路。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二、啟蒙期:橫死的情人張季元與蜩蛄會

父親出走沒幾天,家裡又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母親的情人,叫張季元,一個反抗朝廷的地下革命黨人,與秀米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兩人情愫暗生,彼此卻並未點破。

張季元在的這段時間裡,秀米的身體正在啟蒙期。父親走的那天,秀米月經初潮,她一度以為自己行將死去,並開始思考死亡。如果可以選擇,她不想吊死、淹死或者毒死,而是轟轟烈烈的死,就像戲文中唱的“黃沙蓋臉屍不全”般令人涕淚交流。

偶然瞥見從村中經過的官兵的馬隊,看到那些飛揚的駿馬,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以及亮閃閃的馬刀,她都會如痴如醉,奇妙的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也有這樣一匹駿馬,它野性未馴,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鬆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同時,她的精神也在啟蒙期。父親為何發瘋尚不可知,張季元身上也是一團謎:他從哪來?來普濟做什麼?和他在一起的薛舉人是什麼人?秀米觀察著一切,也困惑著一切。

她隱約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沒有邊際。一路上他們不曾碰到一個人。秀米覺得天又高又遠,眼前的小渠、溝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陽光都變得虛幻起來。

原來,張季元留學日本回國,為傳播西方啟蒙思想創建了革命團體“蜩蛄會”,人人平等自由的“大同社會”是他的理想,“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親妹妹結婚”。

革命事敗後,張季元被投屍江中,秀米從他留下的一本日記中知曉了一切。通過這本日記,張季元代表的未知世界完全向秀米打開了,她讀到張季元對自己的愛戀,讀到他秘密而偉大的事業。獲得了實質性的革命啟蒙之後,秀米也“瘋”了。

原來,秀米覺得身外的世界雖然藏著無數的奧妙,卻始終對她保持緘默。她宛若置身於一處黑漆漆的封閉的屋子裡,只能憑藉闇弱的光線,辨別屋子的輪廓。可閱讀張季元的這本日記,就像突然間打開了天窗,陽光從四面八方湧入屋內,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三、發育期:託夢的匪首王觀澄與花家舍

出嫁途中,秀米被土匪綁架到花家舍的一座湖心小島。

在這裡,她遇見了第三個給她革命影響的人——用花家舍來實踐烏托邦理想的匪首王觀澄。

王觀澄是同治六年的進士,點過翰林院,“中歲好道,頓生隱逸之念;四處遊歷,託跡山水之間”。他到花家舍的小島上本意只想結廬而居,卻漸漸生出執念,要把花家舍打造成世外桃源,受人尊崇、流芳千古。而修房造屋、闢池種樹需要錢,只能去打劫富賈,苦心經營二十年後,花家舍成了一個世外桃源的“土匪窩”。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豔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

王觀澄在夢中給了秀米革命教育:

秀米上島沒幾天,王觀澄就被人砍死了,當夜,他託夢對秀米講述了花家舍理想,並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註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

後來土匪兄弟火拼,秀米正式走上了革命之路,攻打梅城失敗之後,她逃去了日本。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四:成熟與衰亡期:日本歸來的秀米與普濟學堂

秀米在冬季的第一場雪中從日本回到普濟,儼然一個成熟的革命鬥士,“她已不再是十年前的秀米了”。

一回來,秀米就住進了父親住過的閣樓,幾天都沒有下來。一開始大家認為她和那發了瘋的父親一樣,後來才發現,“她是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張季元”。

慢慢的,她身邊聚起了一群人,他們提倡婦女放足、婚姻自主,在皂龍寺設立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等基層自治工具。然而村民們不買她的賬,他們很少光顧皂龍寺,生了病寧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願嘗試新式療法。秀米準備修建水渠將長江和普濟的所有農田連起來,她讓人在江堤上開了個口子引水,卻差點讓江水決堤,給普濟帶來滅頂之災。

革命的初嘗試宣告失敗,秀米萎靡了一段時間後,重新開設了普濟學堂,她依然在堅持著“大同社會”的革命理想,其實已經陷入了自我懷疑。

革命,就是誰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知道他在革命,沒錯,但他還是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就好比一隻蜈蚣,整日在皂龍寺的牆上爬來爬去,它對這座寺廟很熟悉,每一道牆縫、每一個蜂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問它,皂龍寺是個什麼樣子,它卻說不上來。

脫離現實的革命結局已定,不久,秀米身邊那些人漸漸作鳥獸散,秀米自己也被出賣、被捕入獄。即將行刑前,辛亥革命爆發了。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五、歸來:緣溪追尋桃源夢,歸來始覺已春深

辛亥革命救了秀米的命,她作為革命先驅被無罪釋放。

長夢過後,那些不知所起的革命衝動像抽絲一般從身體中剝離,父親、革命、張季元、花家舍,它們彷彿是很久遠的東西,已經遺落在記憶深處。

回到普濟的秀米,第一次正視這個地方,心裡充滿安寧。

她重新回過頭來審視過去的歲月,她覺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激流裹挾而去,說不上自願,也談不上強迫;說不上憎惡,也沒有任何慰藉。

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個夢想中尋找桃花源的父親的替身,也不是在橫濱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間,在搖籃裡熟睡的嬰兒。

回家之後,秀米整日在院子裡侍弄花花草草,缸荷、秋菊、鳳仙花……不經意間記起小時候的日常點滴,那些以為不曾經歷、從未記起,現在卻一一湧入腦中的往事,她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回了存在的意義,

原來,這些最最平常的瑣事在記憶中竟然那樣的親切可感,不容辯駁。一件事會牽出另一件事,無窮無盡,深不可測。而且,她並不知道,哪一個細小的片刻會觸動她的柔軟的心房,讓她臉紅氣喘,淚水漣漣。就像冬天的爐膛邊正在冷卻的木炭,你不知道揀哪一塊會燙手。

有一年普濟大旱,秀米用一包大米施粥拯救了全村的人。當她看到全村男女老少井然有序的排隊取粥的時候,驀然想起父親的桃花夢、張季元的大同世界、花家舍和普濟學堂,曾經苦苦追尋而不可得的烏托邦理想,突然在這一刻顯露了模樣。

重遊花家舍的那一夜,她看到艙門外有船隊經過,共七艘,像一行人打著燈籠在趕夜路,不禁打了個寒戰、淚水奪眶而出。

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人面桃花》:秀米的革命發育史,幻滅的桃源烏托邦

六、終:無意識革命,花間迷路的螞蟻

武陵源的漁戶忽逢桃花林,為窮其林,循小口進入了桃花源。“假如一隻蟲子被遍地的落英擋住了去路,那麼,它會不會像武陵源的漁戶一樣,誤入桃源?”

秀米就是這樣一隻花間迷路的螞蟻,她的革命之路是完全無意識的,命運的偶然、性格的必然。

父親的發瘋、出走和《桃源圖》,激起了她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張季元的革命啟蒙摻雜了青春的情慾;

王觀澄的花家舍夢語,就像催眠的信號,給了她宿命論的一推,推她正式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秀米任由腦子裡野性未馴,狂躁不安的駿馬撒蹄狂奔,而並不知所至。

當過去和未來都像冰花一樣在陽光中融化,她猛然發現生命的一切都卑微、瑣碎、沒有意義,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

她從大夢中醒來,如冰花一般在陽光中死去了。

她忽然覺得王觀澄、表哥張季元,還有那個不知下落的父親似乎是同一個人。他們和各自的夢想都屬於那些在天上飄動的雲和煙,風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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