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冠軍彭敏:於廣漠世界拾級而上


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冠軍彭敏:於廣漠世界拾級而上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雜誌2020年第5期

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決賽從午後錄至凌晨,絡繹十餘小時,暫歇星散,彭敏仍在“拼命押題”。

終獲本季《中國詩詞大會》冠軍之前,彭敏已是 《中國詩詞大會》兩季亞軍,在《中國成語大會》《漢字聽寫大會》接連奪冠。輾轉載譽,這位語言文化類節目“老將”依然謹慎而緊張——賽間暫休,再溫習一次 “飛花令”備賽題目——像巡演末場,仍在幕間孜孜默詞的演員。

不過,“大滿貫”更像是恪盡心願,而非咄咄標的。決賽播出周餘,彭敏更新了隨筆專欄,接起許多電話採訪,三五天補貨囤菜,還沒把“冠軍”的新銜替入個人公眾號的簡介欄。

“一處座標”

詩詞大會中的彭敏常像一個“標準音”——“00 後才女擊敗北大才子彭敏”“文學編輯彭敏不敵外賣小哥”“11歲小學生韓亞軒對戰北大碩士彭敏”——以此參照對位,衍出許多津津樂道的“傳奇”。

被視作“標準音”或“參照系”,是調侃也是認可——穩定、從容、高水準、無差別,既順理成章,就少了些跌宕。

不過賽場雲詭,“意料之外”其實平常。備賽周詳的彭敏仍數出些遺憾:

悄悄翻了兒童詩詞繪本,整理了往屆圖文題目,圖片線索題卻總是“短板”,“每場不是1:2就是0:3落後,總決賽的‘明月松間照’一題,看出答案但沒有果斷搶下,機會拱手讓人,特別可惜”;

飛花令排列組合也備了七八組,“兩種植物、兩種動物、人名、樂器,按照以往的考題思路押題,覺得特別有把握,結果今年引入超級飛花令的新賽制,輪循上陣,隨機應答,基本沒法準備,只能臨場應變”;更多的“意料之外”,又在賽場方法論與詩詞儲備之外。

總決賽分組PK,彭敏只覺自己“表情凝重”, “從前輸過高中生、落敗過外賣小哥,這次決賽卻是壓力最大的一場”——冠亞軍爭奪賽,“大魔王”彭敏恰逢11歲的少兒組選手,勝負都顯得有點尷尬。儘管笑言 “勝之不武”,彭敏希望這場比賽終歸是“有溫度、有芬芳、有風雲的”。

觀眾對“大魔王”爆冷惜敗的故事樂此不疲,影綽有“高手自在江湖”的意味。無論招式或閱歷,彭敏都更像“科班選手”——北大文學碩士、青年作家、《詩刊》編輯部副主任。

數年埋首編輯工作,發表小說、評論,出版文集,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年度新人獎;

碩士畢業,從未名詩歌獎到原創小說獎,拿遍校園文學獎項;

溯至更遠,2002年新秋入學,風塵僕僕擠入校園文學社招新櫃檯......

——在因《中國詩詞大會》與《中國成語大會》備受矚目之前,逶迤望去,一脈“文青往事”。

不過,彭敏卻說“自己也是業餘,只是在許多事情上駑馬十駕”,“好多人說我是專業選手,其實詩詞也是我的業餘愛好。所學專業是中國當代文學,《詩刊》也是一本現代詩歌刊物,跟真正研究國學、古典文學、古典文獻的人相比,肯定是花拳繡腿。不過,詩詞 的確是投入很多心力的愛好,古代文學也成為我的基本知識架構方式。本科畢業選擇考研專業時,也在當代文學和古代文學之間猶豫,不過那時一心想搞創作,就選了當代。”

對持續關注文化類競賽節目的觀眾而言,彭敏是 “高手”,又是“熟臉”。彭敏陸續參加過不少同類節目,“從小就喜歡詩詞,只是沒有用武之地,正值文化節目熱潮,就想去試一試。一則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也順便開闊眼界,結識朋友”。

從《中華有詩詞》《最愛是中華》《一站到底》,到《中國詩詞大會》《中國成語大會》,“幾乎馬不停蹄”。

“熟臉”的標籤,不意味著駕輕就熟,徒增壓力。2019年初,《中國詩詞大會》第四季播出,兩屆亞軍彭敏缺席。事實上,他意懶心灰,甚至“沒敢看節目”。不過,逃避不是治癒良方,“缺席那一年,我發現自己並沒有更平靜。放棄和膽怯才是失敗,我想應該再嘗試一次,哪怕再拿一次亞軍,甚至什麼都拿不到,總好過枯坐。”

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總決賽,彭敏在開場語中藏了一句“莫嫌舊日雲中守”,像是對“賽場老將”的幽微回應。於“熟臉”質疑,他說:“有觀眾這樣說我能理解。但人人有追求自己夢想的權利,哪怕這個夢想不被別人喜歡。”

2020年初,第五季十場比賽次第播出,彭敏心情輕快,近乎淡然,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即時追完全集。

“一枚閒棋”

2009年夏末,文藝青年彭敏即將碩士畢業,校園生活豐饒又荒莽。

讀詩和小說,說得出冷門閒書的生僻腳註,詩詞古文社“北社”有吟風弄月的雅集,五四文學社活動總在週末,散時夜濃,自靜園去西門擼串;

書外的世事卻是生疏的,“沒有實習和兼職,不愛看新聞,常在生活中表現得很白痴,大學七年也沒有談過戀愛”,彭敏在隨筆中談起“一個文學青年對現世人生的排斥”——“北京是與我無干的蠻荒世界”。

這絕非修辭,直到研究生畢業,彭敏仍對同學們口中的“三環”“四環”懵然陌生。在雄心勃勃的都市,儼然00 年代的“不知有漢”,一如未名湖旖旎地封閉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封閉”是生活狀態,又像一種氛圍。

兒時,小鎮匱乏,輾轉找些啟蒙文學讀物實屬不易。從《唐詩三百首》與《古文觀止》始,並《滕王閣序》《岳陽樓記》《蘭亭集序》《阿房宮賦》《洛神賦》《登樓賦》《哀江南賦序》一眾錦簇名篇,書籍有限,註解中的名物典故都有了別趣。

在彭敏看來,自己的文學啟蒙也許“十分偶然”,“可能是環境的塑造, 或者說是侷限,當你對外面世界充滿渴望和好奇時,卻恰好只有‘閱讀’一件事可做”。

“大學時每天泡圖書館,也總是摸索和懵懂的,閱讀在經典化系統裡打轉,漫讀些19世紀名著、老莊、詩詞。”彭敏調侃說自己不夠聰敏,“眼界比較窄,進步比較慢”,於日新月異的沸騰世界,“像一處閒棋”。

至於詩歌編輯的工作,與在熙攘時代中涉渡的年輕人相比,仍是緩而靜的。“與詩歌和詩人們打交道,雖是半月刊,不過大多時候,時效性並非緊要”。在彭敏看來,伏案的許多年裡,自己仍是“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的書呆子”。

生活的隧洞狹促,終有熹微出口——不過,彭敏仍有點猶疑,幾近漫不經心。2013年8月,朋友轉來《中華好詩詞》的選手徵集啟事,閒來無事,彭敏填了報名表,一個月後站上節目擂臺。

忙著寫小說的彭敏一心“裸考”,憑著大學時“背詩機器”的底子,甚至沒顧得上溫習曾爛熟於心的名篇。擂臺上功虧一簣,他第一次“近看世界的燦爛喧譁”——平凡與鋒芒,舞臺與鎂光燈,嗜愛卻乏人問津的“屠龍技”——儘管鎩羽而歸後,這個敏感自得的文青消沉了半年。

幾番秣馬厲兵,彭敏專注且勤勉。在作品儲備上,先背過《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千家詩》這些最著名的選本,再從詩經、楚辭梳理到現當代魯迅、郁達夫的舊體詩詞,陸續整合標記下來,資料有幾十萬字。

文史知識的部分,則把古今詩人的生平、風格、代表作整理出來。至於記憶或背誦方法,彭敏說:“無非遵循遺忘曲線, 在特定時間點反覆溫習。如果可對比,我們的詩詞儲備量大概敵不過許多學霸的單詞量,歸根到底,無非是背詩的‘回報率’要縹緲得多。”

勤勉的“實力派”也琢磨了“賽場技 巧”,“賽場各異,也有不同的備賽方式, 成語大會背過《新華成語詞典》,這一季詩詞大會,除了知識儲備外,針對每種題型做了相應‘攻略’;另外,節目與研究不同, 會偏重寓教於樂的趣味和冷知識”。在彭敏看來,儲備與技巧像“內家功夫和外家拳腳”,相得益彰。

中學時,當理查德·克萊德曼風靡小鎮,彭敏最大的夢想是做個鋼琴家,求而未果,“只好退而求其次搞了文學”。他不曾猶疑將來,“讀書、寫作,一定念中文系, 不接受調劑,然後去做個編輯或老師”,水到渠成,毋庸置疑。於那時的彭敏而言,未來堅實明晰,儘管沒有人知道,前路斑斕或寂落。

“一種極端”

26歲時,彭敏專注得近乎固執,從心無旁騖地篤信“文學就是一切”,到怨懟“全是被文學坑害”,只在數月間。

畢業工作,於現實中逡巡四望,彭敏說,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上學的時候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篤信自己的愛好和價值感,拋入現實生活,受到猛烈的暴擊”。

生活的打擊零落而強勁,“雜七雜八, 主要是窮得活不下去。一個月兩千塊工資, 房租交去一千塊,一兩毛錢的花銷都要記賬。經濟狀況窘迫,女朋友家裡堅決反對, 戀情也散了。”彭敏忽而察覺,“想得到最 美好的東西,總要有堅實基礎。” 有近四年的時間,彭敏幾與文學訣別。

除了工作,一心琢磨股票和期貨。他依然專注,翻閱財報、新聞、行研報告,卻屢屢虧損、慘淡收場,詩和小說像前塵舊怨。

如今想來,彭敏說:“並不是文學把我 變成了一個普通人,或者一個失敗者。”文學與失敗之間,並無因果可尋。而文學的力量真切,“一種是陪伴,無聊時打發虛空, 讀書是有趣味的;更重要的一種大概是撫慰,人生常不如意,無論多麼勤勉,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是溝壑參差,苦悶無解的時候, 如果你願意去讀讀書、看看詩詞,就會發現自己的苦悶並不太特別。”

躍渡時空的共情 並非逃避,用彭敏的話來說,“不是喪氣的藉口,是撫慰與勇氣”。

在彭敏看來,當下的人們對詩愈發關注了。

“從大學時代的詩社和詩歌節,後來到《詩刊》做編輯,在一段時間裡,我強烈地察覺到詩歌在社會上的冷遇,有時還摻雜著輕蔑。尤其在現代詩的領域,聲音寥寥,往往因為些‘醜聞’‘軼事’才引公眾關注。當下自媒體興盛,有明星‘為你讀詩’,也有餘秀華的走紅,一定程度上讓現代詩有了更多讀者。”

而古典詩詞“藉由文化熱潮與大眾媒介,從學校到社會,認可度與關注度越來越高。讀詩需要充分的準備和文化訓練。事實上,我們之所以能夠順暢地欣賞詩詞,歸於完善豐富的註釋系統。就像小時候學詩,課本篩選過喜聞樂見的篇目,再講句讀、典故、風格、際遇,這成為我們與詩詞共情的基礎。”

寫小說的幾年,彭敏總想起髒兮兮的故鄉小鎮,“田野的盡頭有兩條鐵軌,從前和小夥伴們比賽誰在單軌上走得最遠”。後來離家, “包裡揣著詩集,登上北上的綠皮火車。”

遙遙跋涉許久,彭敏沒再寫詩和小說, 詩詞“也只是世上諸多美好事物之一”。聲名鵲起後,他仍有困頓——於廣漠世界拾級而上,“苦悶和落差是永恆的”。

這一年,彭敏希望有機緣去《奇葩說》一試身手,“要提升的還有很多”。而天真與懨懨之間總有新路,無論撞入長風或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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