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家中曾经半夜失窃,柜子里的衣物被洗劫一空。向警局报案以后,小偷很快被抓住了,衣物悉数还了回来。

在清点的时候,夏目的妻子镜子发现:衣服不仅数量没少,还都给重新清洗了一遍,有些破损的地方甚至做了修补。夫妻二人相顾大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窃反而成了清苦生活中的趣闻,后来还写进了夏目漱石的一篇散文。

作家梁实秋也遭遇过一次“盗窃事件”,但要比夏目漱石的故事惊险许多。

一日,盗贼闯入梁家书房,将枪口对准梁实秋,逼迫他拿出家中贵重财物。此时梁的妻子程季淑正在厨房,忙着为从美国归来的女儿准备生炒鳝丝,听到响声后立马赶了过来。

她先是温言安抚盗贼情绪,又取出家中现金和首饰,盗贼满意而归。虽钱财受损,所幸妻子处理镇定,夫妻性命无虞。

在妻子去世后,梁实秋细数两人相守半生的点滴,包括这次“失窃惊魂记”,写成追忆亡妻的长文《槐园梦忆》,后来被收录在散文集《槐园梦》中。《槐园梦》分为三个部分:旧时月色、故事故人和鹣鲽情深,将对故乡、故友、亡妻的情感融入文字之中。

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槐园梦》书封

梁实秋写这些文章时,故人多已逝,但午夜梦回,往事历历在目: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光,与徐志摩、闻一多等友人畅谈文学的快意,和妻子携手买菜的平淡日常。

它是一位散文家的“私人回忆录”,也写出了一个时代的侧影:新旧时代变革期的女性、大师云集的文艺圈,以及渐行渐远的老北平。


01 槐园梦难回:悼亡篇里的女性史诗

初读《槐园梦忆》时,梁实秋对妻子的深情最令人动容,其中有“庭有枇杷树,吾妻当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哀恸,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的午夜梦回,寄托了一位丈夫对妻子的温柔惦念。

再次翻阅时,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如果站在程季淑的立场来看,其中蕴含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程季淑是一个“跨时代”的女性,她出生于清末,和梁实秋相识于民国时期,经历过战争的烽火,辗转北京、上海、青岛、四川、台湾、西雅图等多个城市生活。

她的身上有不少“新”时代的印记。她受过不错的教育,从北京女高师毕业后,做过几年教师,也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她和梁实秋虽是经人介绍认识,但两人经常外出约会、互通情书,基本算是“自由恋爱”。

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梁实秋与程季淑

与此同时,“传统”也体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强调妻子的“牺牲精神”,程季淑就像一个“超人”,是“无限付出型女性”的一个缩影。

嫁入梁家以后,程季淑要侍奉公婆、管理家中的佣人、照顾孩子的起居学业,每一项都要付出极大的心力。

梁实秋的父亲对于盖碗茶的温度要求极高,入口时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凉,因此对时间的把握十分关键。很快,程季淑就可以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准备好茶水、可口的宵夜等,让老人十分满意。

对于丈夫的事业,她更是无条件地支持。梁实秋曾被外派工作六年,居住在条件简陋的“雅舍”,在北平的妻子一力承担起家中大小事务。到了和平年代,梁实秋醉心于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来自妻子的鼓励和支持更是一大动力。

虽然梁实秋对妻子不吝溢美之词,但在字里行间,我们还是可以读到程季淑的心酸一面。

在长期与丈夫分隔两地,且家中饮食难以为继时,程季淑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上更年期提前到来等因素影响,变得十分抑郁,精神几近崩溃。

她去买药想要缓解症状,却被周围人冷嘲热讽,“我看她没有病,就是爱花钱买药吃”。话语传到她的耳中,该有多么的刺耳!好在不久夫妻二人终于团聚,更换环境之后,她的精神状态逐渐有了起色。

处在新旧时代夹缝中的女性,付出被视作理所当然,忧郁和苦闷却无人能解,岂不悲哉!

02 旧时月色佳:民国文人的浪漫往事

民国时期的文人多风流,就连梁实秋和程季淑几十年伉俪情深,两人相识、恋爱的细节也不乏浪漫色彩。

梁实秋的友人徐志摩,以“浪漫”为至高追求的境界。在私生活上,他与身怀六甲的妻子张幼仪离婚,娶了同样离异的陆小曼,被恩师梁启超在婚礼现场一顿狠批,他和林徽因的暧昧情事,直到今天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许多人评价徐志摩“花心”,梁实秋却有不一样的见解。他认为,徐志摩是一个单纯的人,他以“爱、自由和美”为至高追求,而“这一理想的实现便是对一个美妇人的追求”。换句话说,徐志摩表面上是在追求心仪的女性,骨子里却是在实践自己的美学理想。

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年轻时的徐志摩

体现在文学上,他的浪漫理想在文字间徜徉,化为纸上飞扬恣意的才气。就连林语堂都忍不住赞叹:“其散文尤奇,运句措辞,得力于传奇,而参任西洋语句,了无痕迹。”他受惠于东西文学,又能融会贯通,加之才情过人,因此诗歌和散文中散发出独特的妩媚气质。

在清华读书时结识的好友闻一多,则自有一股不同的洒脱气质。

在学校时,他和梁实秋探讨是否要赴美国学习,当时他们担心万一美国汽车太多,撞到可不得了。闻一多到芝加哥美术学院学习后,写给梁实秋的第一封书信,开头就先声夺人:我尚未被汽车撞死。语言间的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信中,他极力劝说梁到美国开眼界、长见识。

两人同在美国期间,闻一多身上的“文艺”一面显露无疑。他设计的话剧舞台背景十分受欢迎,还为梁实秋提供远程指导。在珂罗拉多大学修习油画课程时,他“头发养得很长,披散在脑后,黑领结”,穿一件沾满油彩的画室披衣,远远望去,整个人都如同一件艺术品。

民国时期,是大师辈出的年代。辜鸿铭、梁启超、沈从文、冰心、许地山等,或与梁实秋有一面之缘,或“不打不相识”,成了相谈甚欢的友人。


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冰心小像

他和冰心的认识过程就很有戏剧性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去美国的轮船上,但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在报纸上发表了批评冰心诗歌的文章。作者和评论家见面,气氛自然有些尴尬,甫一开口,一个要去读文学,一个要去读文学批评,更是生生地把局面降到了冰点。

从前车马慢,跨越太平洋的轮船上要花几十天的时间,身边又有共同的友人,不久他们熟络了起来,谈古论今,写诗作文,可谓人生一大快意事!

03 故土故乡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在《归田园居》中写: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梁实秋的后半生在台湾度过,远离故土愈久,思念之情愈深。故土、乡音、故人,最是难忘。

犹记北平的东安市场,和家中兄弟姊妹一起,在售卖食物的摊位前流连忘返。春天的豌豆黄,夏天的酸梅汤、秋天的蜜饯海棠、冬天的冰糖葫芦,四时风味弥漫于舌尖之上。

槐园梦:梁实秋的悼亡篇,藏着一位“中国式”传统女性的悲欢史诗

旧时北平沿街的商铺

手里拿着零食,再去看小孩儿戏、听大鼓、看耍狗熊、变戏法,还能顺路到旧书摊、古董店里“淘宝”,当年低价买入的一本仇注杜诗一直珍藏至今。

和摊位伙计们打交道也有学问,外面摆着的是普通水果,上好的水果往往不轻易示人。只有懂行的老主顾向伙计一再要求,才会拿出真正的好货。

饭店掌柜、伙计们热情的推销声不绝于耳,“您尝尝我们的咖喱鸡……您吃着好,以后多照顾”,“您尝尝我们的牛扒”,食物中多了一分人情的滋味,变得更加淳厚,回味悠长。

吃饱玩儿够回到家里,仍然余兴未尽,到睡前还兴奋地叽叽喳喳,和兄弟姊妹们讨论个不停。

这时,母亲过来吹熄油灯,顺手把每个孩子脖子后的棉被塞紧,防止夜晚的冷风侵入他们幼小的身体。母亲一个小小的动作,像是具有特殊的魔力:掖完的被子变得无比暖和,一会儿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几十年后,梁实秋回忆起幼时的场景,唯有母亲掖被子印象最为深刻。他说:

我不知道母亲用的审美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总结过“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有一条是: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

《槐园梦》,是“羁旅客”梁实秋写给故土和故人的一封“情书”。

人生如白驹过隙,成书过程中,父母、妻子、友人或已离世,或再难相见,自己也垂垂老矣,经历的无数风浪早已化作烟尘,唯有那些不经意的瞬间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成为余生的温暖慰藉。

注: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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