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鳴要去省城上學了，然而他的學費還沒有著落。他爹鐵成對他講：“你不用發愁錢，到時間你只管去上學妥了。”但是一鳴心裡很清楚家裡的境況，他的家是外光裡兒不光。鐵成，是柳林公社的一名普通幹部，說起來怪好聽，手裡端著“鐵飯碗”，但工資每個月就那兩三百塊錢，而即便如此，也發的不怎麼照點兒。鐵成很講義氣，朋友張嘴向他借錢，他從來就沒有打過尅兒，雖說手頭兒緊巴，但他依然是慷慨解囊，他那幫子朋友都熱跟他玩兒，關係處的就跟拜把子兄弟似的。禮尚往來，這是常理，鐵成是面兒上的人，人緣廣，朋友多，遇到紅白喜喪，這添香隨禮自然也就不少。鐵成的這點兒工資，除去家裡的開銷已所剩無幾，再加上給親戚朋友隨份子，他想攢錢也力不從心。不添吧，面子上過不去，隨吧，家裡的日子過不去，沒錢咋辦？為掙個面子，即便是借，也得硬著頭皮去添。不過，好在他家還有幾畝薄地，菜可以自己種，糧食吧圈裡有，雖然日子過的緊巴，但靠著那幾畝地，生活還算過得去。
這幾天，鐵成沒心情上班，他整天跑著要那借出去的錢。鐵成好面子，張不開嘴，但想想一鳴的學費，從沒有主動要錢的他，這次拉下了面子，低三下四、拐彎抹角地哼哈著討要，但是，出去幾天一分錢也沒有要回來。一鳴臨行前的頭天晚上，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其實也沒啥可收拾的，就那幾件衣裳，然而，就這也是拾別人的破貨兒，馬上就要開學了，學費仍然還沒有湊夠，他躺在床上無法平復內心的煩燥。鐵成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自行車沒扎牢穩，“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那轉動的車軲轆帶動著飛輪裡的齒條，還在“嗒嗒”地咬合著。鐵成把一鳴從床上叫了起來，讓跟著他上街一趟，這深更半夜的，一鳴不知道去街上弄啥，不去吧，他還擔心他爹醉醺醺地出啥事情，便順從地跟著出門了。處暑後的夜，秋風裹挾著絲絲涼意撲在身上，將一鳴渾身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夾著膀子走在鐵成後面，一路上，這爺倆兒各有心事，都一聲不吭地邁著步子往街走。勇士河橋，橫跨在石羊河上，寂靜的夜，河水“嘩嘩”流淌，蛐蛐“啾啾”叫嚷，橋上方的渡槽，似黑色的野獸般臥在河上，那粗壯的槽礅投下的影子，猶如是濃墨一般塗抹在水面上。
一鳴與鐵成在街上的巷子裡七彎八拐，來到了一戶氣派的大門前。鐵成輕叩鐵門，沒人答應，再敲，還是沒反應，鐵成又使勁捶了幾下，但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夜,靜如死寂，這“咚咚”的敲門聲如若洪鐘，惹得院子裡的狗，扯著嗓子不斷地狂叫。一鳴怕他爹喝酒鬧事，拉扯著勸他回家，鐵成把他搡到了一邊兒，又狠狠地照著門踹了兩腳。這時，院子裡傳出了聲響，接著從大門的縫隙中射出一縷光亮。“誰呀？”這時大門打開了，一個燙著捲髮頭的中年婦女披著褂子走了出來。“喲，這不是鐵成嘛，你瞅這大半夜的，咋還領著孩子來了，快進屋。”“存良在家不？”鐵成問道。“他呀，今晚又喝多嘞，正擱床上躺著迷糊哩。”
進到院子，一鳴藉著月亮頭掃視了一眼，主房是帶著廈簷的三間平房，東邊是青磚紅瓦的配房，西邊的空地上還壘著精緻的花池，拴在梨樹上的那隻狗，還在伸著舌頭“呼歇”著上躥下跳地蹦著。“別叫了，你瞅這個賴種。”這一聲厲斥，把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狗，嚇的夾著尾巴爬進了狗窩裡。存良住在東間，鐵成掀開門簾進去了，一鳴有些怯生，緊跟在他爹後頭，他沒注意到地上的門檻子，把他絆的一腳踩在了他爹的後腳跟上，把鐵成的鞋給踩掉了一隻。“噢，鐵成呀，我說是誰哩，這半夜哩來，有啥事兒呀？”存良眯著眼靠在枕頭上問道。“還是前天跟你說的那個事兒，這不孩子明天開學嘛，你多少擠巴點兒出來，給孩子湊個盤纏錢。”“噢，我說是多大個事兒哩，鐵成哥，這兩天我手頭兒緊，等兩天我一定給你送過去。”存良打著保票說。“存良呀，你說恁家開哩有加油站，你手上也不缺那倆閒錢兒，我今兒黑是舍住臉來哩，咱不看弟兄感情，就看孩子的臉面。”
“給恁叔跪下。”鐵成喝斥著一鳴。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訓斥，讓一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到鐵成一臉嚴肅的表情，他心裡很是委屈，他杵在那裡跟棍一樣，就是犟著不跪。
夜，太靜了，這昏暗的房間裡，此時也靜的有些瘮人。“鐵成，你瞅瞅你，有脾氣別拾掇孩子。”存良歪在床上漫不經心地點了支菸。一鳴僵硬地站在那裡，鐵成看他不聽話，上去照他腿窩裡踹了一腳，一鳴沒有一絲防備，閃了個趔趄雙腿順勢軟了下去，頭差點兒撞到床幫上。一鳴懵了，他的內心在掙扎著，他不甘低人一等，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還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屈辱。一鳴瞟了一眼存良那張刻薄的臉，他想起身狠狠地揍他一頓，但他還是憋住了心中的怒氣。這一夜，一鳴沒睡。天亮了，鐵成收到了存良讓別人捎過來的錢，一鳴接過這一沓錢後，手指頭蘸著唾沫一五一十地數著，在鈔票嘩啦之間，還飄過來一絲淡淡的油墨香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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