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鄉文學」葛小明|一場別離

「蕭鄉文學」葛小明|一場別離


手機裡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哥哥的,我想可能出了什麼事。這麼多年了,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上班期間他從不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往往意味著有重要的事情發生。心裡慌了一下,猜測著各種事情的可能。我趕緊放下手中的報紙,專注地端著手機,這個瞬間,手機成為了某種重要的載體,它是希望也是噩夢,總之將要告訴我一件重大的事情。

今天週六,輪到我值班,2017年5月6日,農忙時節,整個魯東南的大地上,都在種植花生。昨天下過一場雨,地裡溼度正好,對於這一帶的莊稼人,所謂的“春雨貴如油”其實就是指這個時候,春末夏初,花生趕在最乾旱的日子下種,不能早,也不能晚。我沒有回去種花生,心裡本就充滿了歉意。父親母親都已年過60,早已習慣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農活都會照常進行,但是我知道,我和哥哥回去的話,就不用母親拉那把舊而沉重的犁頭了。

單位的倉庫裡,存了一些過時的報紙,今天和同事準備收拾出來。每一張報紙都曾嶄新過,就像人曾有過的青春。現在,它們安靜地躺在角落裡,默默忍受著陰暗與潮溼的腐蝕,默默地告別曾經輝煌的一切,是時候再見了。同事是我的上司,他說我們今天閒著就把它們清理出來吧。從倉庫到外面的車斗,有三十米左右的距離,我們一人抱著一摞報紙,沉重而急促的步伐,不間斷地晃盪在樓道的上空。報紙好像對這最後的時刻過於留戀,畢竟,蹲在角落裡掙扎比離開這無依無靠的人間好一些,存活著,總比化為灰燼強。

當我放下手中的那堆報紙時,我聽到了它們一時僥倖的嘆息聲,電話聲打斷了這一切。哥哥說“我們回去一趟吧”,聽到這幾個字我的心便緊了好幾分,平日裡哥哥問我是否回去,首先要問一問我有時間沒有,這次直接切入正題,顯然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我擔心我的父親母親,父親近幾年動了幾次大手術,脾臟切除,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我時常擔心他突然害了什麼病,讓人猝不及防。而母親,常年患有糖尿病,每日都要吃很多藥丸,也是脆弱的很,正值農忙,很有可能是累出什麼病來。我急忙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哥哥說,三叔走了。我的心突然鬆了一點點,不是父親或者母親的事,後來想想這種想法真是罪該萬死。

見到哥哥時,他一臉哀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在車上,我們沉默了很久,看著車窗外匆匆而過的樹木和麵孔,一片木然。

“怎麼這麼快?”

“是,沒想到這麼快。”

“家裡人都通知到了?”

“不知道,我們應該是最先見到他的。”

一路再沒有其他言語,在一場死亡面前,我們什麼也不便多說。


2.

那間剛剛修繕好不久的院子,再次靜了下來,院子中央滿滿的菜苗,長得最茂盛的是罌粟。很長時間我都不明白,這種植物被稱之為禁忌,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偷偷的種植,直到三叔的病到來之後。

所有門都開著,我沒有聽到那種過於悲情的嚎啕大哭,也沒有看到被人擠滿的院子,周圍的一切被這個冬天包裹著,發不出聲。十幾秒後,我們進去了。父親,三嬸,小叔,還有已經離開的三叔,擠滿了那間屋子。

他們看到我,沒有說一個字,這個時候,語言是極其乏力的。嬸兒看到哥哥時,眼淚沒有止住,大聲哭了起來。她嗚咽著說,昨晚上還好好的,還給他喝了點豆汁,今早上突然就走了。

“安山通知了嗎?”哥哥嚴肅又小聲的問道。

“通知了,最快明天上午趕回來,買了最快的飛機票。”

隨後,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那張床,還有床上的人,沒有人再說話。整個屋子黑乎乎的,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小小的木窗,進來,然後無力地照耀著床的一角,很小的一角。沒有一米陽光能夠照到三叔身上,也不會再有人間的任何事物光顧到三叔,這個冬天,註定是灰色的。當所有人反應過來時,一切已經遠了。

三叔全身被一塊青黑色的布蓋著,只能通過起伏和凹凸看到身體的輪廓,這是一幅已經離世的軀體,也是一個遭受了半世風雨消磨的肉身,苦日子甜日子都過完了,以後無論什麼樣的日子,都沒了。

哥哥沒有表情,獨自面對著三叔,很久沒有說話,他的背影很深。我知道那是無數的難過和悲傷,很久,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又很久,才轉過身來。我沒有勇氣看他的臉,我知道他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無人可以替代,那是最後的告別,也是最無言的難過。嬸子拖著身子走出裡屋,往堂屋的瓷盆裡添紙。在魯東南一帶,人離世到入殮期間,是要不停地燒紙,讓遠去的人一路有錢花,也讓存留的人有件可以慰藉的事情做。

“先把壽衣給三兒穿上吧,越晚了越不好穿。”父親說道。這幾年,他先後送走了奶奶,送走了老爺,送走了堂姐,送走了姥姥,送走爺爺,送走了大伯,送走了無數再也回不來的人。他知道怎樣相對體面地給亡者入殮,也知道怎樣面對那些巨大的悲傷。但是面對三叔,這個與他關係格外親密的人,他仍舊無法掩飾內心的情緒,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淚光,但我也知道,那些眼淚不會流出來。作為家裡的老大,他知道這幾天有很多事情要撐起來。父親說,大家都不哭,嬸兒心裡還平靜一點,不要再帶動她的眼淚了。小叔沒有忍住,偷偷抹了好幾次眼淚,又一個哥哥,沒了。

我看到父親和小叔很艱難地把一件嶄新的、呈青藍色的壽衣往三叔身上穿,人走後,身體會變硬,所有關節都是死的,穿衣服是極其艱難的。父親把三叔扶了起來,半跪在床上,小叔拿著新衣服認真地往三叔身上“套”。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把頭扭向正在添紙的嬸兒。

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安慰她,我只能蹲下來,跟她一樣,不斷地往那個盆裡添紙。有些悲傷,你永遠無法做到感同身受。火苗忽強忽弱地生長著,有時候看起來很有生命力,能夠長很高,看起來根本不會熄滅,就像生病前的三叔,精力那麼旺盛的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會得這樣不好的病。有時候火苗又很弱,一陣很細小的風,就能把它吹的搖擺不定,倒下去便很難再站起來,這恰好又是患病後的三叔,艱難地維持著身子,這段時間並不長久。我多麼希望那些火苗能夠持續的燃燒,哪怕它是微弱的,不起眼的,病怏怏的。

一口嶄新的棺趕做出來了,它被置於牆的一角,緊緊地挨著三叔那間屋子。人多了起來,有血親的都來了,很多人好多年不見了,這個世上的久別重逢,要麼是大喜,要麼便是大悲。此時,寒暄也是冷漠的,不能帶有絲毫的笑意,畢竟這不是一個讓人喜悅的日子和場合。

我的村子很小,32戶人家,每一戶都很熟悉,無論誰家發生了大事,幾乎都會去湊一湊場,這樣特殊的日子,自然有最多的人前來。我知道他們大部分是帶著悲傷而來,也有幾小個,是來隨便看看的。三叔做過支書,風風火火那幾年並沒有給村子留下太大“業績”,出走這幾年,村子裡的路和橋早都把他忘記了。他就是個普通人,不是焦裕祿。

“是好木頭的吧?”

“是,是。”

“他三叔生前愛面子,走了也要體面些。”

“是,是。”

送棺的人走後,屋子裡的人便多了,他們趕著來見三叔最後一面,而此時的三叔已經穿好了新衣裳,面部以上露著,其他部分仍然蓋著一塊青黑色的布。我看到他的嘴巴是微張開的,面色青白,走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麼痛苦。三叔躺在那張床上,動也不動了,好像走的很乾脆,對這個世界沒有過多眷戀。他頭頂的天花板比較狹窄,但是天花板頭頂的天空,那麼巨大。天花板以下,牆壁上貼滿了舊報紙,它們日期不一,就像人的生命,有長有短。那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使得這間本就狹小的屋子,格外令人窒息。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裡,許多舊新聞便紛紛融入,絕大多數消息過時了,甚至沒人記得。三叔的死也是這樣,一段時間後,會被絕大多數人忘記。

很快,他的臉被一塊布子遮住,其餘部分裹在被子裡,只能模糊看到一個人的形狀,靜靜的待在那裡,什麼也沒繼續發生。那個位置,屬於過很多人,曾留下無數的記憶與話語,也曾有大片大片的陽光灑進來,有窗外的鳥鳴和冬天的雪光一一映射,如今,此時此刻,它只屬於三叔。可是,床那麼小,怎麼裝得下三叔的一生。我看到之前凌亂的掙扎著的床單,全部舒展開了,有一部分,自然地垂下床,彷彿是通往地下,也彷彿是在給三叔指引路徑。


3.

女人們在忙著扯麻布,這同樣是一件可以釋放悲傷的事情,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麻布的撕扯聲,成了另一間屋子的主“旋律”。這個過程需要兩個人一起才能完成,一人捏緊麻布的一端,另一人把麻布拉直,剪刀剪開一條小縫,然後順著縫隙,把剪刀送到另一端。剪刀輕快地劃開整條麻布,白色的粉塵在空氣中彌散,好像在做最後的告別,又好像是在重新創造新的世界。

不用區分哪塊布是誰的,悲傷會降臨到每個人的頭頂,儘管它可能不均勻,但是誰也少不了。二十多年前很長的時間裡,魯東南一帶,有人亡故,麻布除了在喪事上用,事後還有很多其他的用途。那是一個物資相對缺少的年代,這些麻布往往會被女人們拆分,有的成為桌布,有的被縫成袋子,有的做成包袱,總之,它不會被扔掉。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白色充斥了很久,所以有很多年,我不認為白色是悲傷的顏色。而此時此刻,白色成為了這間屋子,這個院子,這個頭頂上的天空裡,最無情的顏色。某個瞬間,我甚至可以確定,斜照進屋子的陽光,也是白色的,它們靜止不動,似乎在竭力凝固這一屋子的悲傷。

紙人,紙馬,紙車,紙花,紙錢,各種各樣紙做的事物擠了進來,它們的顏色不一,大小不一,每雙注視它們的淚光,也不一樣。這一天,註定被各種紙包圍著,有一部分在燃燒,從火盆裡熊熊不止,那些火苗,在一點點地吞噬著這個冬日裡的溫度。沒人說破,紙做的東西,都是假的,從來都是。

我的堂兄安山,我三叔唯一的兒子,遠在烏魯木齊,最快最早的飛機,也不能在當天趕回。於是,這一夜,我們要守靈。沒有一個合適的話題,也沒有什麼理由正當的事情可以做,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夜晚,我們圍坐在屋裡,久久地,什麼也沒說。夜是難熬的,同時你必須保持一副嚴肅的表情,不能過分難過,因為會把這份難過傳染給嬸兒,也不能不難過,因為這不是令人開心的日子,要對亡者保持足夠的尊重。

火盆裡要不斷地添紙,不能讓西去的路上少了錢花,在這個很小的山村,每逢有出遠門的,家裡都會多給點零花錢,“窮家富路”母親從小就告訴我這句話。只是三叔這一去,再也回不來。我們能夠表達的就是,不斷的燒紙,儘量多的,別讓他在那個世界餓著凍著累著,但願在那個世界,他能夠戰勝病痛,獲得重生。

時間走得很慢,無論我們怎麼熬,怎麼忽略,怎麼去一秒秒地數,天就是不亮,好像要等很久,很久。父輩們開始簡單地討論一下家常,說一說地裡的收成,說一說今年村子裡少了誰,但是不管怎麼繞開話題,都會回到三叔身上來。

中學的時候,我寄居在三叔家,他租住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用有限的空間,他開了一家沒有招牌的小餐館,主要針對工地的打工者和對面學校裡的學生。他做飯很好吃,也乾淨,來的人不少,他總是把“鹹中有味淡中鮮”這句話掛在嘴邊。這是他的做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哲學。這一生,他幾乎每時每刻都樂呵呵的,看不到任何委屈。有一段時間他新上了一道菜,羊雜湯,每天有這個菜的時候,他就給我盛上滿滿的一大碗,我不好意思吃,總是拒接。他就端著那碗湯送到我的屋裡,那段路不近,有十幾米遠,他總是很平的端著滿滿的一碗湯送到我那兒,一點也不會灑。那湯很熱,我用手都接不住,我知道他肯定燙壞了。他笑著說,皮厚,不知道疼。

不知道他離開前的最後一天,有沒有疼過。

他和父親的感情很好,那幾年,他幾乎代替了父親的角色,關心我的學習,照顧我的生活,給我零花錢,送我吃的,看著我從高中考進大學。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等將來長大了,要像孝敬父親一樣孝敬三叔。現在我長大了,可是三叔,你怎麼就等不了了。

大家抬著他,很小心地挪下床,儘量保持原來的姿勢,不敢有絲毫看似不敬的動作和表情,這個動作幾乎有一半人是跪著完成的。然後是出屋子,進棺。那個比屋子更加狹窄的地方,安放了三叔最後的長夜。嬸兒異常平靜,她既沒有幫忙也沒有小聲哭泣,她就在那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似乎是最後的告別。

天很快就黑了,眾人散去,留下的是至親。又幾個小時後,女人們也散去,在魯東南一帶,女人是不能守靈的。人越來越少,基本的寒暄都擠不出來了。這樣一個悲傷的夜晚,任何言語都顯得多餘。父親小叔和幾個男人選擇抽菸,儘量多的抽菸,一根,又一根,忽明忽暗的菸頭,讓我想到後半夜不斷咀嚼的牛,委屈和心酸只在無人的時候不斷反芻。

他們最終選擇用撲克熬過這長夜,他們找了四副很舊的撲克,六人圍坐,沒有開場白,幾分鐘便把撲克分到了各自手裡。這是一場沒有笑聲的玩樂,那些撲克,那些紙,一張張的揮舞在夜裡,攪動著墨一樣的世界。

昏暗的燈影下,一群矮小的影子,無力的簇擁在一起,它們跟那些紙一樣,用舊了,用累了。

我幾乎聽不到他們在談論什麼。


4.

安山回來了,我遙遠的堂哥。

最後的儀式,隨之開始。堂哥捧著他的牌位,走在前面。那路,一半水泥,一般泥土,就像三叔短暫的一生,既鮮亮過,也昏暗過。後面跟了一群人,從上到下都是白色的,有個人領哭。

其實不需要領哭的,送喪的隊伍,每個人都很悲傷。只是如果沒有足夠大的哭聲,會被人笑話,於是領哭的人,必須放聲地哭,帶動著大家的悲傷。這種哭,是略帶誇張的,畢竟不是每個人哭的時候都會嚎啕。似乎也需要這樣一個氛圍,才能保持對亡者最大的尊重。於是,我的身後,傳來陣陣撕裂的哭聲,都是女人的。

先是送湯,後是磕頭,平輩和晚輩們都要磕,分三次,在牌位前磕三個,敬酒;後退一步,再磕三個,敬酒;再後退一步,磕三個,敬酒。兩旁的家屬,不停地陪磕。紙馬,紙車。紙人,紙花,都一一燒掉了。有些酒要澆到火上,還有一些花生和饅頭,火熄滅的時候,人們從灰燼中挑出一些,吃掉。尤其小孩,民間的說法,吃了這個眼睛好。

年長的把米湯倒在地上,把酒和貢菜倒在地上,把三叔一生的往事也倒在地上,很快它們就消失了,我知道它們再也不會回來。堂哥站在事先準備好的桌子上,豎起扁擔。有個年長的爺爺,口中喊著指路的唱辭,他說一句,堂哥說一句。

“大,你放心走啊。”

“大,你放心走啊。”

“大,你撿大路走啊。”

“大,你撿大路走啊。”

“大,你向西走呀,別回頭啊。”

“大,你向西走呀,別回頭啊。”

“大,你莫害怕呀,大膽去啊。”

“大,你莫害怕呀,大膽去啊。”

……

回到院子,開始做最後的告別。我舉著幡走在最前面,堂哥捧著牌位,那牌位插在一塊齊整的蘿蔔的上,三叔的名字乾乾淨淨地在上面,沒有任何生機。女人們邊走邊哭,這一路,是不能斷哭的。我不敢回頭,生怕看見那一大片的悲傷。我隱隱感受到,身後巨大的白,在緩緩地移動,它們推動著這個世界走向盡頭。

男人們在做體力活,四個關係最近的親戚抬棺,包括父親。哥哥頭頂頂著一個陶盆,爬上嶺後,狠狠地摔了。必須摔碎,這一生,就此打住,這段路到此為止。摔盆的時候,大家都停了下來,進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剩下的,就是入土了。每個人都添幾下土,每個動作都要虔誠,這是我們能為亡者做的最後的事情了。

我知道三叔走了,在陶盆摔碎那一刻,就已經走了。嬸兒在墳前埋了一棵蔥,說將來的後代聰明。同時她又埋了一個收音機,我問這是否有什麼說法,她說沒有,他只是生前喜歡聽收音機。

二十多分鐘後,我們圍著墳正反轉上三圈,把該燒的都燒掉,把傷心和難過收回來,對著一堆厚厚的黃土,說了聲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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