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父親的墳

又是一年寒冬,又是下雪天。

父親的墳依舊孤零零地堆在村西乾涸的溝壑裡,像位回不了家的放羊老漢,蹲在陽窪土崗上,望著早已沒有羊群的戈壁,昏昏欲睡。戈壁灘的風驚不到他,我和母親的呼喚喚不醒他。

父親躺在這裡,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父親為了我的前程,不顧一切,湊夠5000塊錢搬遷費,舉家搬遷至此。父親不惜賣掉一匹馬和一頭騾子。滿含熱淚,離開他生活了55年的故鄉。父親一定沒想到,這一次竟是永別……

我生活的村莊地處深山老林,交通極為不便。有一年秋後,也就是搬遷前一年,當時父親並沒有下定決心離開這裡,我從外面打工歸來時,恰逢雨天,當我踩著泥濘翻山涉水,走了三十里山路回到家,已是掌燈時風。剛強的父親聽見我的呼喚,迎了出來,大概是被我狼狽模樣觸動了,他的臉色立即變了樣,厲聲說,愧你念了這麼多年書,曉不得看天氣預報嗎?!

鄉情散文:父親的墳


我是拎著鞋回來的,其實那已不是兩鞋,而是兩坨泥疙瘩。怎奈道路溼滑、泥濘過膝,還下著雨,鞋在泥水裡早變形了,我不得不將它們拎在手裡,挽起褲腳趕路。如果天氣好,一般按下午就能到家。

父親第一次給我端來洗腳水,我洗過泥腳,父親又把髒水端出去潑在院子裡。我聽見嘩的一聲後,像有什麼從高處落下來,直接砸到心坎。心裡沉甸甸的。埋頭吃飯間隙,父親對我和母親說,咱們搬,這爛地方住不成了!他說的果斷,沒有絲毫徵求我們的意思。

父親還擔心一件事,怕耽誤了我娶媳婦。放眼整個村子,打光棍的人有一層,老中青都有,父親不想看著我變成一個光棍。

父親帶我搬遷,是端午節過後。門框上插的楊柳葉子還未完全乾透,打著卷,以證明自己的堅韌頑強。五月的田野如同青春期後的少女,綠意盎然,風情無限,光是那溝溝窪窪流出的滲山水就已經讓辛苦勞作的人們暫時忘卻村頭常年流淌的泉水,匍下身暢飲一氣——清涼甘甜,比電視廣告裡的品牌礦泉水好喝百倍!小麥拔節抽穗,豌豆苗上已竄出兩三個花骨朵,微風裡搖頭晃腦地打探著這個即將被我遺棄的世界。

五十五歲的父親,我不應該要求他帶一家人背井離鄉,可我執拗不過,他一心要帶我離開這偏遠閉塞的貧鄉土壤,說不能誤了我的前程。現在看來,父親視若珍寶的前程,當我獨自擁有面對的時候,還不如父親用架子車送到田間地頭的一堆農家肥有份量。我愧對父親,愧對父親的深思遠慮,愧對父親的厚愛。

一輛藍色“四橋”載著父親、母親和我,以及被拆得七零八碎的家,開往別處。

車窗外的故鄉,車窗外的景色,車窗外送別的老鄉,車窗外送別的親戚,無疑是這次遷徙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們讓父親的表情凝重惆悵,好幾次用衣袖揩拭眼淚,母親低頭抽泣不止,司機示意我給父親發支“紅兵壇”以緩解情緒,父親顫抖的手指竟夾不住一支紙菸,好不容易才點燃,抽動的嘴唇怎麼也固定不住一支菸,好像放在嘴邊的是一根無比沉重的東西,讓他無法駕馭。故土難離,此情此景,我心已碎。初次見父親這般難過,我束手無措,平日裡在母親面前能言善辯的我,那一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好像瞬間得了失語症。

鄉情散文:父親的墳


自此,我不再口若懸河頭頭是道,既然語言不能給父親減輕苦痛,巧舌如簧又有何用。才明白父親的寡言少語是來自生活的歷練,並不是口笨不會表達,沉默比多言更有力量,可惜年少無知我當初不懂這淺顯易懂的道理,動不動頂嘴,用自以為是的長篇大論和父親狡辯,現在想來可笑至極!

汽車在山路上喘息悲鳴。路過北山毛桃窪,想起小時候採折花枝的情景,春姑娘剛把花色頂上頭,我們的教室已變成花的天堂,講桌上、課桌上、窗臺上擺著不同形狀裝水的瓶子,裡面插上花枝,大有身陷桃花園的感覺,平時嚴肅的班主任那天心情大好,索性抱來手風琴給我們教《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路過麻地灣,看見父親種過的土地沒了莊稼,被沙棘樹取而代之,有一年割小麥突降雷陣雨,我和父親母親一起碼的麥垛下避雨,我夾在父母中間沒有淋到一絲雨,倒是父親和母親被雨水澆透。再看這會一言不發的父親,顯而易見的蒼老讓我好生心疼!路過七拐八彎的馬鹿溝坡,想起上中學的艱辛,十五里山路,最怕下雨天,上學就成了問題,有次統考,父親為不耽誤我考試,連夜趟著泥濘送我上學,天亮前再返回來……

這一切,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天,但那天的父親明顯老了,近兩年又病魔纏身,身體虛弱,面容憔悴。身心被別離的愁緒包圍,前方不知是何處的迷茫籠罩著我們。

黃昏時分,汽車到達縣城。鑑於父親常提起“大盤雞”,就選了一家專門做“大盤雞”的餐廳,以圓父親的夢。父親象徵性地吃了幾塊土豆,哭腫雙眼的母親敷衍了幾條白皮面,其餘的都被我和司機師傅消滅掉了。過後父親在我面前半開玩笑說,那天看司機吃得真香!

三百多公里的遷徙之路,說長也不長,但放在父親一生的行程裡,絕對是不容小覷的一段,它給父親的晚年帶來了諸多的恐慌和不安,以至於父親臨終前還想著故鄉的墳地,希望自己能葬在爺爺腳下,這是父親最後的遺憾,也是我一生的遺憾,沒能把父親安葬於故土,實屬大逆不道。

三百多公里,雖有數字為證,但放在我流浪的生涯裡,是最難走最心痛的一段經歷,它讓我見識了父親柔弱無助的一面,重要的是它把父親帶到了一個沒有安放靈魂的地方。地域廣袤,卻容不下父親留戀故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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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父親很少說話,我主動尋找話題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是不接話茬。我像照顧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小孩一般,時不時問他餓不餓,渴不渴,想不想上廁所一類最基本的問題。 汽車終於停了下來。時間已是次日凌晨兩點,一路顛簸,一路猜測,一路不悅,一路心煩意亂……終歸是到了遷徙地。親愛的第二故鄉,我來了,我將在這裡重新生根,發芽。請接納一個把你稱作故鄉的兒子,你貧瘠的脊背上又多了一個勤勞的開荒者。

父親累的話也不說,強撐著和幾個前來探視的新鄰居打過招呼,便沉沉睡去。母親隨一個本家嬸嬸去了她家住宿。我獨自坐在後院隆起的沙堆上,看深邃的夜空,周圍出奇的安靜。沒想到,一場大動干戈的遷徙,就這樣結束了。

以後的日子裡,和妻子女兒也有過五次搬家,但唯獨這一次,我終身難忘。

自從搬到一個既陌生又遙遠的村莊,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癌症晚期的父親,從沒呻吟過,除了嘔吐,便靜靜躺在炕頭,雙眼空洞地盯著房頂,偶爾眼角滾下一滴淚水。見過進來,用他骨瘦如柴的手背迅速揩掉。

父親最終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一個零星飄著雪花的黎明,溘然長逝。父親是這個嶄新的村子裡去世的第一人。因為村莊是新的,水電不通,一切有待步入正軌,上面還沒有指定墓地可供父親長眠。請來村支書商議,其實是我在乞求他,以給父親一塊像樣的墓地。

鄉情散文:父親的墳

披麻戴孝的我,殷切地給領導遞煙端茶,得到的答覆是他無能為力,並揚了揚手說,埋在村西的壕溝裡吧。

我陪著陰陽先生來到乾涸的壕溝,冷風瞬間吹落了我的眼淚。比父親去世更讓人心痛的是,沒有一處像樣的墓地,活到二十歲,從沒見過在壕溝裡埋人。

陰陽先生在搭針盤、打鑔、唸經。我跪在山谷裡,和夾溝風一起哀嚎……

父親長眠於此,一度成了我的心病。聽陰陽先生勸導,說燒過三年紙後,可以把墳遷走。沒想到,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不久,我便去了遠方打工,這一走就是八年。再回到曾經搬遷的地方,再跪倒在父親墳前,墳堆上雜草叢生,墳前長著幾株枸杞樹,上面結著營養不良的紅枸杞。我想起來了,挖墳時我給挖墳人送過茶水,茶水裡泡過枸杞。他們喝完水,把殘渣順手倒在墳前。因了幾株枸杞樹,我打消了遷墳的念頭。

春去冬來十六載。雪天,沿溝畔小路而下,來到父親墳前,與一堆土對望,又想起多年前父親迎我的那個傍晚,多希望他站在我對面,衝著我大罵。

一場雨,變成一場雪。我和父親,隔著一個季節,也隔著一堆孤獨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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