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風景背後的父親,最後回到了故鄉


無數風景背後的父親,最後回到了故鄉

詩人袁復生


【歌曲《春天池塘的告別》鏈接】

吾友袁復生的一首詩,由湖南著名音樂人“民謠老趙”譜曲並演唱。歲末年初,歌聲上傳至網易雲音樂,我在書房靜靜地坐著,聽了好幾遍。眼角溼潤,心思回到五年前我家鄉那個春天的子夜,感朋友之高誼,念父母之深恩。

這首題為《春天池塘的告別》的詩還有一個副標題:“致十年砍柴”,和我大有關係。

2015年清明節後兩天,在故鄉掃完墓剛回到北京的我,接到喪報,久病的父親突然在老宅中去世。我又立即返回故鄉,依照湘中鄉間的習俗,料理父親的喪事。

一些朋友聽聞後,分別從北京、上海、長沙趕赴山村弔唁,他們大多數是第一次來我的故鄉。有幾位從外地趕到長沙會聚後,已是夜幕降臨,他們一商量,由長沙一位朋友的司機開車,連夜奔赴位於邵陽城西北約30公里的山村。

袁復生即在這輛車上。復生小我十歲,亦是在邵陽鄉下長大的農家子弟,我是新邵縣的,他是洞口縣的。復生就讀武漢大學時,即詩名甚著,其寫詩多用筆名“小古”。他大學畢業後,在《瀟湘晨報》任職多年,參與創辦《晨報週刊》。復生是該報文化副刊的核心人物,對優秀圖書和優秀作者之推介不遺餘力,《瀟湘晨報》的書評在全國業界影響頗大。我亦深受《瀟湘晨報》和復生之恩惠,因此得以相識,併成為好友。

復生一行趕到我父親的靈堂時,已是子夜時分,農曆三月的湘中山村之夜,亦是春寒料峭。後來我得知,他們按照導航驅車到了我家所在的行政村轄區時,便不知所往,一個行政村好幾個自然村,頗為分散,又加上天黑漆漆的。他們給我打手機數次,無人接聽。同為“寶古佬”的袁復生熟知湘中喪儀,說砍柴是孝男,肯定在行喪禮,沒有時間看手機。——確實如其所料,當時我們兄弟及孫輩在道士的帶領下,正在繞棺。這繞館的儀式,從開始到結束,一般兩、三個小時,不得有片刻空閒。所有人的手機不可攜帶在身,以示虔誠。

因為復生算是本地人,只有他聽得懂方言。於是由他去敲開老鄉的門,問明我家的具體方位。車經過一段兩邊無房舍的山道後,翻越一個兩山交匯的埡口,埡口處有一口堰塘。他們一行便看到了我家院落的燈火輝煌。

幾位朋友在我父親的靈柩前拜祭後,送上賻儀,小坐片刻,又開車連夜趕回長沙。我重孝在身,未能送他們出村口,愧疚至今。

數日後,料理父喪完畢,我回到了北京,袁復生給我傳來了他寫的詩:

春天池塘的告別

  越過山頭就是光亮晝夜的院子

  流過池塘就是等待發芽的稻子

  大米如此孤獨

  在祭壇沉默呼吸

  這是寂靜時刻

  遠方的兄弟穿過河流和隧道

  相逢於清涼的寧靜悲傷

  少年跳上竹筏

  少年爬上貨車

  無數風景背後的父親

  最後回到了故鄉

  ——2015年4月12日


中國古代社會,朋友交往,有酒食徵逐,有年節問候,有相互幫襯。而最被看重者,乃是對方家有喪事,朋友能吊死問生。

先父生前很重朋友之誼,我小時候常聽他說的兩句話是“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他也曾告訴我人世間有“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對朋友最重要的是真心誠意,而不是說好話逢迎朋友讓朋友高興,這樣的酒肉朋友不能長久。

我性格狷急,有時和朋友在一起說話不顧場合,尖言快語,傷朋友自尊。但自認為誠信待友尚能做到,庶幾不負父親的教誨。

復生的這首詩,體現了交朋待友之古風。然而又遠不止此,我以為詩歌表達出鄉村青年相似的心路歷程。詩裡面提到的“大米”,既是實指,也是一種文化意象。湘中辦喪事,稻米是非常重要的道具,許多場合都會出現。祭奠時盛在盤中擺在供桌上;道士做法師時,用其灑潑來消煞祈福;出殯時亦拋灑稻米來慰孤魂野鬼;儀式結束時酬勞道士、師公,錢幣必須擺放在茶盤的稻米上遞給對方。南方鄉村,稻米是主糧,也是農人最重要的財富,農人的一生和稻米緊緊相連。這大概是稻米在農人婚喪嫁娶儀式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原因吧。

父親曾經是血氣方剛、總想離鄉闖蕩的兒子;兒子終將成為厭倦漂泊回到故鄉的父親。“跳上竹筏”“爬上貨車”是實指,亦有寓意。南方鄉村的男孩子要掙脫父親和村莊的羈絆,離鄉必然有反叛與冒險的成分。離鄉的路徑無非旱路與水路,所以是未經允許“跳上竹筏”“爬上貨車”,而不是買票坐大巴、乘輪渡。

南方鄉村千百年來的代際循環,也許到我的父輩就戛然而止了,他們是埋骨於鄉即“回到了故鄉”的最後一代。我和袁復生這代人,恐怕將來無緣葉落歸根了。民謠老趙錄製這首歌時,以廖也青吹奏尺八為前奏,很是般配。尺八的聲音蒼涼、遼闊而悠長,用以演繹故鄉這個主題再合適不過了。如蘇曼殊詩中所言:“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感謝復生,感謝老趙,感謝五年前從遙遠的都市趕赴我父親靈柩前祭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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