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如何對待永不滿足的慾望

薛偉:如何對待永不滿足的慾望


​無論是在精神分析還是佛學經典中,“慾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我們就圍繞著慾望的意義、如何對待慾望來討論一下。

精神分析中的慾望

▶ 弗洛伊德說慾望


在弗洛伊德的理論體系中,雖然經常提到慾望,但並沒有清晰地定義它,更多是指性本能引起的狀態、訴求和願望。慾望的狀態就是性本能想要獲得滿足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性慾。

慾望是一個表徵、符號、信號,有了慾望我們就知道到哪裡去尋求滿足。弗洛伊德曾說,在慾望和滿足之間,似乎永遠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一方面,慾望告訴了我們獲得滿足的方向和目標,不斷引發我們想出更多辦法和途徑去追求;另一方面,不管我們如何努力,所獲得的滿足感都不能真正消除、填補慾望背後的空缺。

弗洛伊德重點探討的是一種本能,他將心理結構分為三部分:本我自我超我重心在本我——本能願望。力比多代表本我,通過不斷投注來獲得滿足感;自我作為調停者出現,協調本我與超我之間的衝突。本我與生俱來,但自我出現、形成和發展的過程,弗洛伊德並沒有說清楚,只是描述了成人是怎樣的狀態——好像天生就有個東西在協調本我,因此他的理論被稱作變態心理學,而不是發展心理學。後來有人慢慢補充,發展了自我心理學,重心移到兒童心理學上面,包括他的女兒安娜·弗洛伊德也做了一些工作:找到自我心理發展的過程,並加以研究、詮釋。


▶ 拉康說慾望


慾望和滿足的關係,僅僅在弗洛伊德的理論體系中很難找到答案。30年之後,另一個精神分析大師拉康,把慾望定義重新梳理了一下,通過三界學說的框架,來詮釋這個問題。

拉康是把自我跟慾望的關係說得最清楚的分析學家。他著重說明了自我的形成過程。雖然客體關係理論中也涉及自我的形成,但沒有拉康說得清楚。他提出的口號是回到弗洛伊德,經常把自己的學說跟弗洛伊德的學說相關聯,事實上只是在說法上用了同樣的名詞,講的東西在概念上是不一樣的。拉康的三界學說主要是指把人的心理狀態分為三種:現實界(實在界)、想象界和象徵界,三個領域分別代表了人的三種狀態。

實在界——需求。類似嬰兒的共生融合狀態,孩子與母親混在一起,不分你我,沒有主客體之分,在這種狀態中沒有產生自我、自我意識和自我存在感,是一種全然滿足的狀態。因為他沒有形成自我意識,沒有主體承載,所以談不上願望,但是會有需要,會感到飢餓、寒冷等。當小孩子還沒有做出太多反應的時候,母親會在第一時間幫助他消除不好的感覺,所以孩子很少感覺不舒服,儘管如此,他的需要還是存在的,這種需要就叫需求。

想象界——請求。小孩子慢慢長大一些,與母親的距離不斷增大,要求、需要越來越多,而母親要回到成人世界中去,越來越多地不在孩子身邊,不可能像剛出生時那樣一刻不離地陪著他、照顧他,當孩子再出現飢餓、寒冷等需要的時候,不能得到即刻的照顧和滿足,於是不滿足就產生了。當不滿足的感覺長時間存在,就會產生想要消除不滿足的願望,這種願望拉康稱之為請求。小孩子想要消除不滿足感的需要、願望,必須藉助母親(照顧者),呼喚母親幫助他實現,以重新回到滿足狀態。通過感覺到不滿足,小孩子被迫滋生出自我意識和自我存在感,由此區分了母親的存在,而客體的存在也滋生出來,也就有了主客體區分。他希望藉助對客體的呼喚、佔有和控制來消除自己的不滿足感,這對孩子而言就是想象界的請求。自我存在感萌芽之後,小孩子開始處在二元關係狀態,也就是依賴狀態。

象徵界——規則。隨著年齡增大,需要越來越大,不舒服、不滿足感也越來越強烈,如果再借助母親來獲得滿足感,似乎會把控制權完全交給另外一個人,會感覺到沮喪、不可控制。因此,他希望能找到一種新方法或者實現某種轉變,這種轉變就是從依賴母親到依賴更加可靠、讓他感覺更可控的東西,但不能是獨立客體。於是,他轉而依賴規則,而規則是無處不在的,相對來說,依賴大家都遵守的規則,問題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決。


大家都遵守的規則——每個人都願意遵守的行為準則——就是社會規則,這也是社會的倫理機制。一個人遵守這樣的規則,就可以依託它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存在於規則體系當中的各種各樣的符號、替代品,用來替代想象界小孩想要呼喚的那個照顧者(母親)。規則可以被瞭解,但無法作為一種具體的形式拿捏在手裡,必須找到象徵規則的具體事物:或者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比如車子,鞋子、房子等;或者是看不見但被認可的,比如權力、成功等。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具體或抽象的事物——吃穿用的東西以及地位、名聲等,都是規則體系中的符號,都可以替代母親(照顧者)。人們希望回到實在界的全然滿足感,但滿足感到了想象界已經不完全,即使母親給的也是暫時的,會帶來更加強烈的失控感,所以需要自己發展,通過控制符號和替代品讓自己更容易獲得滿足。與此同時,由於獲得日常生活物品(包括名利等)的途徑增多,帶來的滿足感就更加虛弱,象徵性也就更大。

到了象徵界,人們所獲得的滿足感更低,替代又一次發生變化:

成人產生了想要追逐具體化的日常事物以及與規則相符的名利的願望,拉康稱之為慾望。

▶ 慾望的發展


慾望有一個發展過程。先是從實在界的滿足感到想象界對母親的請求,再進入象徵界的欲求,也叫慾望。從實在界進入想象界需要一次被迫的分離,這是第一次分離,自我意識萌芽了,但是很不自在,因為所有需要都必須通過對母親的請求才能獲得,完全受控於母親,所以這種不自由的狀態只能說是自我萌芽。

真正的自我取決於是否擁有比較自由的感覺,這需要到象徵界去獲得,因為到了象徵界可以自主地追逐慾望,來獲得滿足感。這種滿足感是替代品,不是人們真正想要的。真正想要的是需求,但在象徵界,所有的都是符號、替代品,所以不可能真的滿足,只能是象徵性的滿足。於是,人們就進入永無休止地追求慾望的過程,類似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推石山上。

慾望雖然不可能徹底被滿足,但追求慾望的存在感、確定感和自我存在感卻可以徹底形成。


象徵界其實是規則構成的符號世界,從想象界到象徵界要面臨一次主動的分離,孩子通過分離才能進入社會體系,這時候孩子成為一個成人,獲得自我全能感。最初,孩子的反應為叛逆,這是偽裝的追求,叛逆過後會主動接受規則,而不是對抗規則。使用規則是進入規則的標誌,這時自我就出現了——我們仍可以稱其為慾望。


▶ 自我與慾望的關係

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我存在感就是追逐慾望的過程,自我跟慾望無法分開,幾乎可以劃等號。慾望存在並被不斷追逐,自我存在才產生,但它永遠無法達到終點,因為慾望不可能被真正滿足,它背後是永遠無法抵達的需求。

生而為人,我們總是在追逐無法實現的慾望,在永無止境的追逐中變成西西弗,從週而復始的推石上山的無聊遊戲中獲得存在感。

東方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


一個人被一隻飢餓的老虎追趕,他拼命逃,逃到懸崖邊上,卻不能順著藤蔓往下爬,因為山下有很多餓狼。當他處在前有虎後有狼的狀態中,又發現有兩隻老鼠在咬藤蔓。在非常絕望的時候,他看到頭頂上有一個蜂窩,一滴蜂蜜正沿著蜂窩往下滴。他抬起頭伸出舌頭迎接蜂蜜,蜂蜜落在舌頭上的時候他充滿了甜蜜感,這一刻,他發現了活著的意義。


當我們看到絕望中的希望,體會到甜蜜感覺的時候,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這才是真正回到需求完全被滿足的狀態,融合感在一剎那兒又出現了。

這種狀態有點像東方文化提到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雲起時”這種迴歸狀態,西方文化中沒有,但在東方文化中是存在的,而且有非常系統的修煉途徑,佛學就是其中之一,道家、儒家等也是。


佛學中的慾望

▶ 修行不當,問題不斷

有一種看法認為,佛學抑制慾望,不允許人們追求慾望。就像現在流行的斷舍離,所有的慾望都要被切斷、放棄。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不斷地投身斷舍離,進入修行中,心理學角度的研究隨訪發現,他們實際上並沒有解決問題。西方超個人心理學家認為,佛家修行可以解決很多問題,甚至可以幫助人找到抵達終點的途徑,但是它不能解決心理學所面臨的那些問題。有人提出一種二元論,也就是折中說法,即心理學解決心理學的問題,佛學解決佛學的問題。對佛學來說,有比較系統的八萬四千法門,每一種法門都可以幫助你抵達那個地方。佛家講究眾生平等,它並不認為有些人可以到,有些人到不了。佛學是貫徹始終的法門,但為什麼很多問題不能解決?

修行法門本身並沒有問題,比如心理學所面臨的情緒問題、早年創傷導致的人格結構不穩定等問題,佛學修行法門是可以解決的。但在現實中,經歷早年創傷的人修行佛學,人格破碎程度並沒有得到改善,有時反而變得嚴重了,這並不意味著佛學法門不行,而是因為當事人修行不得法。也就是說,佛學修行需要有經驗的師傅給予引導,它注重個體性,並不是標準化流程。東方文化很講究因人而異,跟中醫一樣,同病異治、異病同治,這一點與西方非常不同。西方的觀點是解決問題,而東方不認為有問題存在,它看到的是被問題牢牢結合在一起的這個人,因此,真正需要改變的是人而不是問題——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東方強調找師傅而不是找方法,所以,把師傅的修行法門變成找方法的修行通道,肯定是要出問題的。是修行不當產生了問題。


▶ 慾望——斷舍離

現在人們所說的

斷舍離,早一點叫戒定慧。戒是在不能壓抑慾望的前提下,主動培養的一種有利於明心見性的品質,它要主動、有意識地遵守很多規則。壓抑不是戒,而是逃避,是面對慾望的錯誤方式。而佛學中的戒是一種需要主動培養的優良習性,從外在來看,持戒的人當遵守某些規則,在不明所以的人眼裡,這也許是脫離慾望的斷舍離狀態,但這種擺脫不是壓抑。

佛學並不強調要擺脫慾望,反而強調要發展並利用慾望,通過利用慾望來看清楚隱含的真相。佛學修行所抵達的那個終點,是不二——沒有分別沒有差異,而不是二分的地方。慾望看起來好像無法獲得滿足,實際上只是一個被虛構的自我站在那裡——並沒有“自我”這個名詞,但是你會覺得好像真的有一個主體在那裡——象徵界通過符號表徵在那裡。從世俗法的角度說,自我在追逐慾望的過程中產生,但是在不二里,真正的自我超越慾望,既不在之內也不在之外,或者說亦外亦內:好像有個真我在那,由兩部分構成,一個是形式,一個是內容。形式就是表現出的這些慾望,內容是看不見的,只有通過形式發現。這樣,內容和形式沒有差別,認識到這點即進入不二狀態,形式就消融掉了。

佛學中並沒有“自我”這個名詞,因為沒有任何存在能被命名為“自我”,不過勉強可以說成“無我”,因為它沒辦法述說,已經超出了語言的描述範圍。

濟公又吃肉又喝酒,一點都不斷舍離,但是他處在自由狀態,因為對於濟公來講慾望並不存在,所以他既可以喝酒吃肉,也可以不喝酒不吃肉。如果你不喝酒不吃肉很難受,這就構成了慾望,酒肉代表了你真正的需要。並不是斷舍離才叫自由狀態,喝酒不喝酒都不再對你有影響,才是免除了慾望,達到了真我的所在地——無我的狀態,也就是“雲起時”的地方,這才是佛學的盡頭。


▶ 佛學與心理學

在佛學中,慾望並不是非要消除的東西,但對普通人來講,有時確實需要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在控制中發現自己的壓抑,慢慢變得不再壓抑,在不壓抑中做到不追逐慾望,才是抵達終點的狀態。

對大多數人來說,先通過心理學解決世俗層面的問題,獲得虛假的、穩定的、強大的、成熟的、相對完善的自我,在比較滿足和自在後,如果還有動機,再去修行佛法,尋找佛學法門,才是比較明智的做法。這是因為,大多數人的根基沒有那麼好,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抵達那個地方需要很長時間,因此,先天創傷處理了以後,再去依照佛學修行法門去做可能更容易些,而直接去修行難度很大,付出的努力也會很大。如果心理學問題都沒有解決,想一蹴而就,那隻能是在想象的空間中意淫。很多人修行是因為感覺到世間很痛苦,想要回避,但是,如果連世間的痛苦都沒辦法去面對和承受,想到達自由的境地是不太可能的。在修行中如果有迴避,就會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應該回過頭來去面對。

對於自我與慾望而言,心理學只是幫助你不斷獲得完善的自我感覺,雖然本質上來說仍是假相,但唯有先獲得了假相,才可能把它扔掉。連假相都沒有,想要直接進入終極狀態,那是不可能達到的。蘋果熟了自然會從樹上掉下來,人的成長路徑也是這樣。先把第一步初始的東西成長到頭,第二步的成長方向自然能看到,這才是佛學和心理學真正的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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