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秀:我的忘年交“弗蘭茨皇帝”施融

我稱他 “小施”,只因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滿三十歲的年輕人,而我已經年過半百了。就像我至今仍稱劉廣寧為小劉,童自榮為小童一樣。一輩子這樣叫慣了儘管他們現在也六七十歲了。小施是我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前同事施融。


蘇秀:我的忘年交“弗蘭茨皇帝”施融

1981年為《姿三四郎》配音時,蘇秀與施融



小施是1979年由瀋陽部隊文工團轉業到我們廠的。他來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以致前些年我寫書的時候,竟然想不起我是看了他配的哪部電影才發現他是個可造之材的。後來為了做《我的配音生涯》有聲版,看了大量老片,才想起我是看了他配的《絕唱》中的一個小長工,因為向東家講了小雪的秘密而無限懊悔、自責,向小雪道歉的一小場戲。他配得真誠、動情,不由我想“這小青年還不錯,以後有機會要讓他多配點戲。”

於是,他先在我擔任譯製導演的《砂器》中,配了便衣警察吉村。之後又配了當年我廠的重點片《霧之旗》中的年輕記者阿部(三浦友和扮演)。那時,小施來廠還不滿一年。和我共同擔任這部影片的譯製導演伍經緯說:“恐怕老頭兒(廠長陳敘一)不會同意吧。”我說:“這個人物執著、單純,小施的語言樸實,很適合這個人物。老頭兒如果不同意,讓他去換人好了。”當然,老陳是同意我們安排的。


不過,後來影片鑑定的時候,老陳卻說:“一聽就是蘇秀在那配戲。”小施聽了很難過,以為自己的戲沒配好。我告訴他:“他不是衝著你,他是衝著我來的。覺得我太逞能了,敢用一個新人配重點片。得勒著我點,別讓我太狂了。”但是我暗想,老陳心裡說不定還欣賞我用人大膽呢,我是在實踐他培養演員的計劃呀。


果然,小施一炮打響。而後,他又在畢克擔任譯製導演的《蒲田進行曲》裡,配了安茨;楊成純擔任譯製導演的《希茜公主》裡,配了弗蘭茨皇帝;還有英若誠導演的國產片《馬可·波羅》裡的馬克·波羅;《華羅庚》中的華羅庚等,成了青年演員中的搶手人物。他在上海電視臺譯製部,配了美國連續劇《傲慢與偏見》;在上海音像資料館配了好幾部美國的名片——《普通人》《後窗》《飛越瘋人院》的男主角。


蘇秀:我的忘年交“弗蘭茨皇帝”施融

施融2014年在羅馬



其實,讓我對他另眼相看的,並不單是他在業務上有多用功,悟性有多好,而是因為他玩魔方。


那些年,上海興起玩魔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在那轉啊轉的。但是,轉出一面還容易,要想轉出六面就難了。於是,大家又紛紛放棄了。我是一個不肯輕易認輸的人,不甘心半途而廢。有空的時候,還拿出來轉轉。而施融,每天午休時,必定坐在靠牆的沙發上,認真地轉著魔方,甚至還做筆記。

有一天,一大早,他一走進演員休息室,就舉著轉出了六面體的魔方,衝著我歡呼道:“我轉出來了!”雖然轉魔方不過是遊戲,可是他這種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成的執著,卻是我特別讚賞的。因而把他引為“同道”。


他們從部隊轉業來的幾個人——丁建華、王建新、施融等,因為很小就參軍了,所以都只有初中文化。廠裡要求他們必須利用業餘時間讀出高中文憑。我說:“大多數人,都是為了高中文憑而學習。唯有小施,是對學習本身感興趣。”果然,他在期末考試中,考到全電影系統第一名。

學習也一向是我的興趣所在。我至今記得,發生在兩河流域的古文明,都在伊拉克境內,一條河叫底格里斯,一條河叫幼發拉底。我還曾在一個月的病假中,讀完了巴爾扎克包括各種文學形式的96篇作品的《人間喜劇》。


有一次,我們接了一部拍得不怎麼樣的影片,劇本上的臺詞,和銀幕上演員的口型,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我一遍一遍地數口型,再一遍一遍地做記錄,記下演員說話的停頓,哪裡是句號,哪裡是逗號,哪裡是一個段落。務必做到配音時,配音演員與原片演員呼吸與感情節奏一致。

小施看我做本子做得十分辛苦,就勸我,“你不是說,這是一部爛片嗎,幹嘛還那麼一點不肯馬虎?”我說:“我一輩子這麼幹慣了。我不會淘糨糊。”到錄音的時候,有一段戲,我已經喊“過了”,他卻說,“再錄一遍吧。”我說:“你不是說我幹嘛一點不肯馬虎,你為什麼也不肯馬虎?”他說:“既然做了,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既然做了,就一定要竭盡全力去做好。”我們是同一類人。


還有一件事,使我銘記至今。他業餘參加配戲,那個組班子的朋友,多給了他幾十塊錢,並囑咐他不要跟其他演員講。他打電話給我說:“我不想多拿那幾十塊錢,更不想對別人撒謊。”我非常看重他對我的信任,因而把他認作好友。


蘇秀:我的忘年交“弗蘭茨皇帝”施融

2004年施融回國我們去程玉珠家作客



1986年,他去美國留學。在那裡開始包餃子、送外賣,貼補自己的學費。他寫信來說:“我擀餃子皮,擀得手上長了老繭,半夜裡在寒風中給人送外賣。真希望我來美國不過是一場夢,一覺醒來,仍然和你們在錄音棚裡。”


可是,他挺過來了!


大學畢業後,慢慢站穩了腳跟。後來,做了一些媒體駐紐約的特約記者,有了新的朋友圈子。那末,對於我來說,他還是當年那個小施嗎?是的,他仍然關心我視為終身事業的譯製片。


他雖然只在上譯廠工作七年,卻是我廠最輝煌的十年中的七年,因而始終無法忘情於語言表演藝術。


他會興沖沖地告訴我:“在聯合國工作的年輕翻譯們有多麼欣賞陳敘一那個在《尼羅河上的慘案》裡的‘悠著點兒’。”還會在越洋電話中和我討論“趙丹的臺詞算不算好”。不僅如此,甚至比當年在一起工作時,更關心我的所作所為了。他把我送他的書——《我的配音生涯》和錄音片段《餘音嫋嫋》,仔細地看了,反覆地聽了。他說:“我認為,你是上譯廠的當家花旦(在姚念貽之後,李梓之前那段時間)。後來,是否由於你的哮喘病在配音上受了影響?”

過去,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他說了之後,我也梳理了一下那些年我配過的戲。1954年我就在老陳第一次親自擔任導演的影片《不可戰勝的人們》中為女主角修茨妻配過音。那是一個有一大群孩子的家庭婦女,因為支持丈夫的罷工鬥爭而成為革命者。她雖然連名字也沒有,卻是影片掛頭牌的女主角。自1957年至1961年,我配了各種各樣的角色。在《他的真名實姓》中配一個逐漸提高認識的知識青年。在《百貨商店的秘密》中配一個說一不二的中年經理。在根據狄更斯名著《遠大前程》改編,由大衛·裡恩導演的英國片《孤星血淚》中配養女艾斯泰拉。在根據法國名著《紅與黑》改編的同名電影中配一個特立獨行的侯爵小姐瑪季德。在前蘇聯新浪潮代表作《第四十一》中配紅軍神槍手瑪柳特卡。在《不同的命運》中,配一個表面溫和、做事低調實則意志堅定的女中學生。在《警察與小偷》中配一個要維持一家老小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苦生活而從不抱怨的小偷的妻子。在《漫長的路》中,配一個在俄國沙皇統治下,敢於反抗官僚的逼婚,最後被流放的政治犯。在《繼母》中配一個終於贏得繼子信賴的好母親。在印度片《兩頭牛的故事》中,配一個潑辣能幹的農婦,夫婦倆沒有孩子因此愛牛如子。還有一部當年看起來非常詭異的波蘭片《修女院院長約安娜》。一兩百年前,在荒涼的窪地上,有一座修女院。在修女院邊上有一個被燒焦的火刑架。那是前一個來幫約安娜捉鬼的神父被燒死的地方。遠處傳來淒厲的狼嚎,那是約安娜的孩子在學狼叫。我配的約安娜這個人物,一會兒是個聖潔、虔誠的修女,瞬間就變成了魔鬼附體的蕩婦。不過,其中很多片子,如《第四十一》《紅與黑》《兩頭牛的故事》《修女院院長約安娜》等都沒有上演過。


1963年我們去崇明,海風一吹引起我哮喘大發作。從此就沒有徹底好過。這使我在角色的安排上可能受了些影響。有人問過我:“配音和譯製導演,你更喜歡哪一樣?”我說:“我都喜歡。”“如果你只能選一樣呢?”“那我還是選譯製導演吧。”配音可以體驗一段不一樣的人生,而導演則要照原片的圖紙搭建一片新天地。顯然,這片天地更廣闊。小施也認為:“如果那些年,你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導演工作中,現在也不可能成為上譯廠輝煌時期的代言人。”我也認為,如果我不做譯製導演,便不會對我接觸的每部戲都那麼深入細緻地去研究原片,也不會感到那麼迫切地需要掌握各種知識。

所以陳敘一廠長要求翻譯和導演:“不要求你們門門精通,但知識面最好寬一點,雜一點。”正因為我導演工作的積累,才有我的兩本書《我的配音生涯》和《峰華畢敘》,才有條件做《餘音嫋嫋》,保留了我們廠五十部影片的精彩片段。


前些天,小施忽然提出,要我把近年朋友們寫我的文章,挑幾篇寄給他看看。後來又問我要在成都法國領事館工作的朋友張露佳的電話。露佳來電話:“施融給我打電話了,說今年是《虎口脫險》在中國首映35週年……他告訴你為什麼要給我打電話了嗎?”我說沒有啊。她說,那我也不跟你說了。然而,從一些蛛絲馬跡,我已經可以猜到十之八九了。可能在《虎口脫險》首映35週年紀念日之際,小施想為我向法國政府申請個什麼獎吧?他不僅聯繫了張露佳,還串通了我的“死黨”陳飛雪。他們原想瞞著我,以便做成了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只是後來考慮到要做這件事,手續太龐雜,時間也可能要拖得很久,才不得已拉我入夥。後來又拉了林棟甫。


說真心話,不管將來能不能得這個獎,我最親密的朋友,把我的點滴成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而且想到要去替我申請這個獎,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個最高的獎項了。小施說:“我為你申請這個獎項,也是把你看成上譯廠這個傑出團隊的一個代表。同時也是對全國熱愛上譯的觀眾一個交代。”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心想事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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