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木小六
1
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小故事裡，好與壞，通常可以被輕易界定，好人和壞人，好事情和壞事情，一切都可以涇渭分明，依據這些好與壞，人物做起選擇，也可以痛痛快快。大故事裡就沒有這樣的爽快了。
《紅樓夢》裡，薛姨媽一家如願投奔賈府，在梨香院住下。薛姨媽和王夫人得以暮年重逢，再敘姊妹親情，自然十分歡喜。得知薛姨媽一家到來，王夫人喜不自勝，忙帶了女媳等人接出大廳，去將薛姨媽迎了進來。這樣的熱絡，對王夫人來說十分少見。
王夫人性格淡漠，夫妻如同事，和睦得冷冷清清，在賈府也沒見有誰能與她真心聊在一起，薛姨媽的到來，頗能慰藉她在賈府的孤寂。因此，
孃家親眷的投靠，對王夫人來說，是一件大喜事。而薛姨媽這邊，一來兒子不成器，路上還鬧了出人命官司，她教子無方，希望借賈府加以管束；二來女兒已長成，有了擇婿之心，於情於理，賈府都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對薛姨媽來說，投靠賈府是上上之選，能順利被賈府挽留而住下，也是一件喜事。
眼前天隨人願，一派喜樂安康，這時若有人冒出來，神叨叨講幾句，說薛姨媽一家的到來並非好事，必定是要被大棍子打出去的。
但這一切的確是很難用好或壞來衡量的。眼前的如意，未必是長久的如願。
薛蟠原本不想住在賈府，怕被姨父賈政管束拘禁，過不上以往的自在享樂生活。但出乎意料的是，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認識了一幫賈府不成器的子侄，今日會酒，明日觀花，反倒是樂不思蜀，學得更壞了。
賈府既成了薛蟠為所欲為的保護傘，也成了他肆意縱情的安樂窩。
如果賈府沒有留下薛姨媽，任由他們收拾了自家宅院去住，薛蟠說不定也能再多吃幾次虧，然後幡然悔悟，成就另一番故事景象。
無論是從好消息到壞消息，還是從壞消息到好消息，
彼此之間演繹轉化的過程，才是最值得玩味，也最有意味的。
2
《紅樓夢》講故事的方法，其實處處都有好消息、壞消息交織的影子， 只不過，曹公沒法詢問讀者，你想先聽哪一個。他按自己的方式把消息講出來，是好還是壞，便由讀者自行體會判斷了。
甄士隱的小日子過得好好的，碰到了那一僧一道。這兩個人就是消息的傳遞者，只是初見時當局者迷，甄士隱也無從分辨於他而言，那些話的預兆是好還是壞。他必得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失去，一無所有，肝腸寸斷，方能了悟。
故事要有懸念，方能吸引人心。
但有些大篇幅的故事，細節繁雜，為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作者也會提前告知結果，讓讀者在預告的指引下，品味著種種細節，眼巴巴盤算、對照著，走向故事的終局。
讓讀者一邊看，一邊費心琢磨：自己的判斷是不是符合作者的預告，現在的故事細節有沒有違背預告的走向……
看似預告了結局，卻導致步步皆是懸念，這也是一種牢牢吸引人心的方法。
隨著黛玉和寶釵這兩大重要角色相繼進了賈府，《紅樓夢》的舞臺上，終於要圍繞著賈府開演了。第五章《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就是曹公給我們的大預告。
寧國府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便置辦了酒席，請來榮國府的女眷遊樂賞景。
寧國府風氣汙濁，閒言碎語不斷，被戲言這府裡恐怕只有門前的石獅子是乾淨的。但外頭再怎麼肆無忌憚地傳，大部分話是到不了內部人耳中的。
真話要傳到賈母耳中，得經過一層一層的過濾，等傳到了，一切也過濾乾淨了。品性高潔的梅花，開在一團汙濁的寧國府。此時賞花的人，眼中也只看得見美景。
最恨男子汙濁之氣的寶玉，就在這表面梅花盛開、景緻高潔，實則氣象汙濁、江河日下的寧國府，經歷了一場啟蒙幻夢。
這又是好，還是壞呢？
3
在這旖旎的夢裡，寶玉來到了太虛幻境，遇到了警幻仙姑，聽到了十二支《紅樓夢》仙曲。
太虛幻境和人間的佈置相差無幾。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也貼著一副對聯。對聯上寫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虛、幻，真、假，有、無，這些字眼裡都是玄機。只是對此時的寶玉而言，這些玄機的妙處，只在言辭的機鋒，究竟能對應到哪些事上，他是完全無法窺得天機的。
再說，眼前仙境迷人，賞玩不及，要揣測玄機，也是蜻蜓點水，費不上多少心思。
接著，寶玉又見到了“孽海情天”，這裡的對聯說：“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依然是玄機，但主題更具體了——情。
青春正盛之時，“情”這個主題的誘惑，要遠大於其他。以青年為主角的故事，如果沒有一點情感因素，只有為理想事業的努力奮鬥，必然顯得空泛虛假，難以收服讀者的心。
“情”最能體現人心幽微，也最能表現成長曆練。賈政這個人物，若非有趙姨娘的襯托，不僅顯不出假正經，還會讓人覺得不真實。一個人如何對待感情，有什麼樣的感情，都是增加個性真實感的細節。
所以寶玉由懵懂的孩童轉入青春期少年，少不了要以“情”開場。
在警幻仙子的引領下，寶玉看到了家中女兒們的未來預告，讀者看到了《紅樓夢》中重要女子的結局。
但此時的寶玉，看過也只是看過，就如同甄士隱初次聽聞天機，雖然聽著新奇有意思，但那意思到底是什麼，非得經歷過後重新對照審視，才能有所了悟。
這一場奇妙的幻夢，是被驚醒的。
夢中，是深有萬丈的迷津，迷津中，又有許多海鬼夜叉要將寶玉拖下水。夢境的前面有多香甜溫軟，此時的困厄便有多驚慌恐怖。
這一場幻夢，也是好消息、壞消息，各種複雜訊息的交錯，但無論身處局內的人物，還是身處局外的讀者，都要跟著故事走下去，才能知道一切是否能對號入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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