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靠在地鐵的窗邊。窗外沒有黑暗的隧道和發著亮光的廣告牌，9號線有很長一段距離在地面上運行，所以眼下掠過的是一排排整齊的別墅和穿插在紅頂白牆間的綠色梧桐。
六月已經不知不覺接近尾聲，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穿行過這座繁華的城市。我試圖拋開每次面對離別時都會湧現的無謂感傷，不去把目光侷限在人生裡偶然路過的一個分叉點，列車穩穩地前行著，這樣的頻率讓我感覺平靜。
剛剛結束了這些年的學業，而工作要等到八月才開始，中間的過渡正好用來旅行和調整心態。生活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我滿足於這樣踏實的狀態，想到馬上可以投身到喜歡的工作中去，身邊的親人在溫柔地愛著我，遠方有隨時能聯繫上的朋友，還有那麼多純美的記憶可以追懷……幸福如同細碎的塵埃，陽光底下，每一個日子都可以起舞。
還有段距離才到站，正好是一首歌的時間。聽梁靜茹的聲音，彷彿耳朵也有了味覺，是提拉米蘇的香甜在舌尖融化，再被卡布奇諾的溫柔層層擁抱。
遇見她的歌，是在最失落的一段時間裡。記憶中每天乘坐的公交車總是在黑暗裡穿行，在無數個日出之前或者天黑之後，大雨滑過車窗，我用指尖在玻璃上面勾畫著單詞，透明的雨痕和虛無的曲線糾纏在一起，曲曲折折，彷彿人生理不清的軌跡。
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格外的溫暖，卻格外的孤單，就像是寒風裡望見櫥窗裡的光，笑語歡聲都被隔絕在冰冷的壁壘之外。那時我聽她唱，每一句淺淺的話，都在心裡百轉千回，漫延成一片溫暖的海市蜃樓。很久之後，我都無法忘記那種被憂傷的底色所承托出來的溫暖感覺。有時候忽然想起某一首歌，再找出來聽一遍，記憶的觸角就會延伸到時光的海底，輕輕撫摸著那些藏在礁石底下柔軟又潮溼的過往。
我一直覺得生活不只是當下的時光，對過往的回首和原諒，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和規劃，都是生活的組成部分。曾經認為不能接受的事會被時間慢慢撫平，而遙不可及的日子總在不經意中來到眼前。面對不斷變化的生活，我們從措手不及到泰然處之，時間在週而復始的喜怒哀樂裡流逝，心情終於趨於平淡，而這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過渡。
記得大一的時候，身體非常不好。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東西稍微吃多吃雜了，胃就要罷工好幾天，難受得不得了，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也沒什麼作用，整天過得混混沌沌，沒精打采，體重降到七十斤，風都會吹倒的模樣。
身體和情緒其實有著相生相剋的關係，身體的不適會打亂情緒的平衡，而情緒的抑鬱又會反過來讓一些小疾病反反覆覆地發作，在這樣的惡性循環裡，人會變得非常敏感而悲觀，書不想看了，歌也不唱了，有時候一個人待上一整天，一句話不願講，忽然就淚流滿面。
這樣的生活就像一個夢魘，自己拼命想要掙扎逃出去，卻不知從何處著力，一顆心在困頓的沼澤裡不斷深陷。
好在有媽媽一直的陪伴，她從不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嘮叨，而是給我足夠的空間去自我調整和修復，但每當我想訴說的時候，她又是最好的聽眾，讓我這艘偶遇顛簸的小船在深夜裡迷航時，至少還有一盞遠燈的守護。
“等再過幾年，你就會覺得現在所有難受的事，都不值一提了。”
媽媽經常說這樣的話，在我哭泣抱怨的時候說，在我離開家的時候說。有時候我們到菜場買菜，她挑著紅紅綠綠的蔬菜時，也會漫不經心地說起，這時候，我往往沒留心她的話，滿心滿眼都是滲透著煙火味的寧靜與妥帖，我知道她袋子裡的紅棗、小米、銀耳、冰糖會熬成一碗甜甜的粥，而那些新鮮的食材會變成精緻的菜餚，我知道只有經由這雙溫柔的手做出的一粥一飯，才能讓我生病的腸胃得到暖暖的滿足。
感謝那段生活的低谷，它成了如今我鼓勵自己的一個理由，每當再遇見挫折的時候，我就會告訴自己：看，以前的困難都走出來了，現在的，又算的了什麼呢—— 再過幾年，所有的事都不過是人生的插曲，沒有什麼抹不掉的悲歡。
也是從那以後，我戒掉了很多壞習慣，生活方式變的樸素而健康：早睡早起，飲食清淡，每天堅持四十分鐘的運動，看老書，聽慢歌，抽空去想去的地方旅行，學著在放緩的步伐中修煉一顆淡定而強大的內心。
有一次途經紹興，看見一對老夫妻在製作手工的龍鬚糖。那老人把麥芽糖拉成細如毛髮的薄絲，千絲萬縷在指尖抖動卻分毫不亂。他的老伴掐下一段給我，一嘗，淡淡的甜味入口即化。
抬頭再看兩個老人，他們始終不多說話，專心做著手頭的事，有人來買，就細心地包裝好，遞上去，面上的笑容不帶半點諂媚，卻讓人感覺親切的舒服。在他們身上，我彷彿看見一段被拉長的人生之線，撫平了糾纏曲折的過往，剩下來的都是不動聲色的恬淡與智慧。
彼時，讀酈道元的《過黃牛灘》：“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那片不斷出現在畫面中的灘塗曾讓我感傷，彷彿人生也是這般週而復始的蒼涼，但如今再思，卻有種“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釋然。時間的逝水裡，總還有一些相遇，等待在必經的途中。
我在紙上寫下這些字，飛機正穿行過雲層，將我帶往遙遠的城市。打開遮光板，視線下方的藍天白雲像是模糊了現實和夢境的幻影。忽然想，就這麼把光陰虛度在明亮的安靜裡也沒什麼不好。就這樣，天高雲淡地走下去，遇一人白首，擇一城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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