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體本言情,為何還能在嚴肅的宋代科舉中掙得一席之地?

宋代的代表文學是詞,可整個宋代,跟科舉有關的詞作極為少見,據統計,保留至今的約30首。

也容易理解,科舉關乎士人的仕途發展、功名利祿,是非常嚴肅的。而詞的特徵是言情,指向男女之情,大都產生於花前月下,並不適合表現嚴肅的科舉生活。

所以宋人的科舉生活,大部分是由詩、文來表現的,因為"詩言志"、"文以載道"。

詞體本言情,為何還能在嚴肅的宋代科舉中掙得一席之地?

但蘇軾"以詩為詞"的創作革新,在北宋末年得到了一些響應,到南宋時蔚為大觀。所以北宋末年和南宋,便有了一些與科舉相關的詞作,流傳下來的30首,主要就產生於這段時間。

儘管數量不多,但少並不意味作用小,宋詞與科舉的少數碰撞,依然進發出了耀眼的光采。

那宋詞是如何做到的呢?

詞體本言情,為何還能在嚴肅的宋代科舉中掙得一席之地?

一、與科舉有關的負面情緒,詩文不適合表達,詞可以

1、送人赴試的離緒

本著"詩言志"的傳統,士人之間相互迎來送往的詩作,基本是以鼓勵、打氣為主基調,即便偶爾表露些個人情緒,也要含蓄、隱蔽——

比如黃庭堅在《送人赴舉》詩中就寫道:"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歸去明主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主思想是望友人高中,到明主前做官。只是在結尾一句,隱隱表達出自己的貶謫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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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換成作詞,就無需這麼正式、拘束,情緒可以敞開表達——

張綱《江城子·和呂丞送進士赴省》:"可憐衰鬢颯霜叢,借酡紅,遣愁濃。夢入長安,驚起送飛鴻。"

預祝之際,融入自己的仕途失意。

李曾伯《水龍吟·送館人管順甫父子赴省》:"久要論交,中年語別,不堪離緒。"

傷離別之意,躍然紙上。

李曾伯另一首《水龍吟·送吳季申赴省》:"海闊鵬摶,途窮馬老,不勝離緒。過舊遊、人問征夫,煩為說、戍邊苦。"

將友人"海闊鵬摶"的光明前景,與自己"途窮馬老"的失意現實對比,包含複雜的情感。另外,結句一筆帶及"戍邊苦",這是南宋後期邊防吃緊的現實,流露出詞人對時事的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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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慶功宴上的不平

宋代科舉分發解試、省試、殿試三級。發解試是在州縣進行的初級考試,通過後可進京參加省試,最後才能到御前參加殿試。

在發解試和殿試之後,有慶功宴。發解試之後的慶功宴,叫"鹿鳴宴",由州縣長官組織;殿試後的叫"聞喜宴",由官員組織,皇帝親自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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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上,皇帝、官員、考生之間賦詩唱和,是為保留曲目,留下的詩作非常多——

蘇軾的《鹿鳴宴》詩:"連騎匆匆畫鼓喧,喜君新奪錦標還。金罍浮菊催開宴,紅蕊將春待入關。"

南宋魏了翁《恭和聞喜宴御製》:"祖宗德澤被生民,列服山川各效神。幾見高岡鳴鳳集,又看層浪化魚新。"

這類詩作,基本是歌頌太平盛世,期待學子報效朝廷,內容四平八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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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慶功宴內容放到詞裡,又會怎樣呢?

剛才提到的南宋魏了翁,就有一首地方慶功宴上的詞作——《水調歌頭·燕甲戌進士歸自都城》,我們可以看看跟他的詩有何區別,詞雲:

古說士夫郡,猶欠殿頭魁。記曾分付公等,行矣勉之哉。世事弈棋無定,甲子循還復爾,不免且低迴。人物價自定,萬事付銜杯。

這首詞作於宋寧宗嘉定七年(1214年),此時魏了翁知眉州,他的兩位兄長參加了這一年的殿試,歸來時魏了翁設宴慶祝,席上作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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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了翁是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的殿試第三名。據說他原本被定為狀元,只因策論觸及時諱,被抑為第三名,這大概是魏了翁心頭永遠的痛。

所以這首《水調歌頭》,開篇便說"猶欠殿頭魁",似乎在說朝廷欠他一個"殿頭魁",也似乎是為兄長殿試未居前列而不平。因此他寬慰兄長"人物價自定,萬事付銜杯",鼓勵兄長努力證明自身價值。

你看,魏了翁在聞喜宴上作的詩四平八穩,反而在這不入正統的小詞裡敞開心扉,表達出更加真實的看法、更加真摯的感情。同一題材,在詩與詞中有迥然不同的表現,顯示出宋詞獨有的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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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與科舉有關的兒女情長,適合用詞來表現

1、與妻妾的別離

科舉之際,父子間的期許、兄弟間的情意、朋友間的祝賀,這些內容在詩文裡都有所表現,唯獨有一點被忽略了,就是夫妻間的感情。

詩文不合適兒女情長,但詞合適,"詞言情"本就是它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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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過《天仙子·初赴省別妾》,就是赴京參加省試、與愛妾離別時所作:

別酒醺醺容易醉,回過頭來三十里。馬兒只管去如飛。牽一會,坐一會,斷送殺人山共水。

是則青衫終可喜,不道恩情拚得未。雪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煩惱自家煩惱你。

馬兒"牽一會,坐一會",是送別時不忍分手;自己"去也是,住也是",是旅途中的淒涼孤獨。這與宋人其它送別相思詞風格一致,與宋人科舉送別詩的風格就大相徑庭了。

劉過終身未第,有多次趕考、落第回鄉的經歷,他的《下第》詩說:"蕩蕩天門叫不應,起尋歸路嘆南行……傷心故國三千里,才是餘杭第一程。"所以他也不知道,這次是否能榮歸故里,是否能給愛妾一個安穩的生活,如此想來,詞裡那句"煩惱自家煩惱你"就更讓人覺得深情無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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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難能可貴的,是宋詞裡還保留了一首妻子送別赴考丈夫的作品。由女子作的送考詞,這是唯一的。她的署名是"劉鼎臣妻",詞名為《鷓鴣天·剪綵花送珍省試》:

金屋無人夜剪繒,寶釵翻作齒痕輕。臨長執手殷勤送,襯取蕭郎兩鬢青。

聽囑付,好看承,千金不抵此時情。明年宴罷瓊林晚,酒面微紅相映明。

劉鼎臣是婺州(今浙江金華)舉子,赴京省試時,妻子相送。作為女子,她在詞中表達了這樣幾層情感——"臨長執手殷勤送"的眷戀;囑託丈夫要"千金不抵此時情",含著對丈夫他鄉留情的擔憂;"襯取蕭郎兩鬢青",是對丈夫細緻入微的關懷;最後期待他"明年宴罷瓊林晚",也就是功成名就。

一首詞,包含了妻子對丈夫全身心的關懷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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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連風月之情

士人為了科舉來到京師繁華之地,有些自制能力不強的,便流連於風月場所,樂不思蜀。

柳永《戚氏》一詞,就回憶了當年在京考試的場景,說道:"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

這種情況,在宋代有相當的普遍性。而在科考結束後,登第者和落第者,會以不同心情再次來到秦樓楚館,也會以詞來反映此刻的心情。

詞體本言情,為何還能在嚴肅的宋代科舉中掙得一席之地?

①作為落第者的柳永,寫了《鶴沖天》宣洩失意悲苦: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②而作為有望登第者的洪邁,則滿懷欣喜之情。他在《夷堅志》中記載:"紹興十五年三月十五日,予在臨安試詞科第三場畢出院,時尚早,同試者何善伯明、徐搏升甫相率遊市……伯明素與名娼孫小九來往,遂拉訪其家,置酒於小樓。"

同試者五人一起來到酒樓後,這位名娼孫小九說:"願各賦一詞紀實,且為他日一段佳話。"洪邁便作了一首《臨江仙》:

綺席留歡歡正洽,高樓佳氣重重。釵頭小篆燭花紅。直須將喜事,來報主人公。

桂月十分春正半,廣寒宮殿蔥蔥。妲娥相對曲欄東。雲梯知不遠,平步揖東風。"

在秦樓楚館的酒宴上,寫詩過於嚴肅,填詞最為適合。洪邁在詞裡渲染了眼前"綺席留歡"的場景,燭花報喜、廣寒折桂也都與科舉中第關連,結尾"雲梯知不遠,平步躡東風"更預祝自己未來平步青雲。後來,洪邁果然高中,於是得意地將此事載入《夷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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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士子中第之後,還會發生與歌妓分離的故事,這類故事也被寫入詞中。據說有一人,與一歌妓交往甚密,但中第後要去上任,眼下又沒錢幫女子脫籍,於是難捨難分。他的友人出於善意,作了首詞來勸他:

這痴呆,休恁淚漣漣。他是霸陵橋畔柳,千人攀了到君攀。剛甚別離難。

荷上露,莫把作珠穿。水性本來無定度,這邊圓了那邊圓。終是不心堅。

(《望江南·諭新及第友人》)

友人這番勸說,將風月之情一語道破。作為歌妓早已習慣了迎來送往,"這邊圓了那邊圓,終是不心堅",何必為了她"淚漣漣"、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呢。

無論是與妻妾分別,還是流連風月,都是士子們科舉生活的一部分,而詞體的特殊性,決定了它可以展現這部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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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有些詞人寫科舉題材時,在內容上進行了變通

比如寫科舉中榜,應該重在表現功名志向,用詩比用詞合適。但如果將功名志向和男歡女愛結合來寫,詞就合適了。

有一首無名氏的《鷓鴣天》詞,寫的是新科狀元的榮耀: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閒平步上青天。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御墨鮮。

龍作馬,玉為鞭,花如羅綺柳如綿。時人莫訝登科早,自是嫦娥愛少年。

宋代科舉,每科錄取人數都在五百人左右,宋真宗時還明確規定"進士奏名勿過五百人"。能在這僅有的五百名額中脫穎而出,還拔得頭籌,自然是"五百人中第一仙"的無限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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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賜綠袍,御墨題名,花柳遊街,萬眾矚目。《儒林公議》載:"每殿庭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至尊亦注視焉。嘗日:'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虜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在宋代,連打了勝仗的將軍,都不及高中狀元來得榮耀。

這樣的場景,在這首無名氏的《鷓鴣天》裡,進行了鮮活的再現。結尾一句"自是嫦娥愛少年",引入了男女愛戀的話題,這就符合詞體的本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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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利用詞特有的俚俗性和戲謔性,諷刺現實

北宋後期,朝政腐敗,科舉弊端叢生,經常有考生假名代筆,或者攜帶小抄進入考場,有的是早已疏通了關係。

但是這一現實,在科舉題材的詩歌中沒有表現,仍然一片祥和頌揚之聲,比如:

雨露九重均造化,丹青千字富經綸。

(趙鼎《登第示同年》)

糊名選藝無私見,置醴優賢有頌聲。

(葛勝仲《次韻祝守康鹿鳴宴贈諸先輩·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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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點上,詞體的獨特性再次顯示出來。直白大膽的民間文學,以戲謔的口氣對實際科考情景進行了諷刺——

釘鞋踏破祥符路,似白鷺,紛紛去。試盝幞頭誰與度?八廂兒事,兩員直殿,懷挾無藏處。

時辰報盡天將暮.把筆胡填備員句。試問閒愁知幾許?兩條脂燭,半盂餿飯,一陣黃昏雨。

(無名氏《青玉案》)

這首詞作於宋徽宗政和年間,用了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韻,描繪了舉子赴試的可憐相。他一路風塵僕僕、"釘鞋踏破",本想帶小抄去考場偷看,結果在嚴密搜尋下"懷挾無藏處"。

天色已晚,他只能胡亂地在試卷上寫下幾筆。此時,唯有冷燭、餿飯,以及淒涼的黃昏雨與他相伴,前景之暗淡已可預見。

想作弊沒成功,腹內空空作不成文,飲食起居狀況也很是悽慘。士子的自嘲,更帶有諷世的意味,這真實的科考場景,恐怕只有在詞中才能得見了。

有人可能會問,他這麼寫,不怕被朝廷懲罰嗎?

詞體本言情,為何還能在嚴肅的宋代科舉中掙得一席之地?

有一個情況需要了解一下,就是在宋徽宗年間,很多人用俚俗詞、戲謔詞批判社會現實,其好處是不僅犀利,還能逃脫懲罰。

舉一個例子。宋徽宗為了滿足奢靡生活,從江南運送奇花異石到汴京,花石船隊所過之處,當地百姓要供應錢穀和民役,有的地方為了讓船隊通過,甚至拆毀橋樑、鑿壞城郭,勞民傷財。當時汴京有一個叫邢俊臣的人,常用俚俗詞調人一笑,有一次,花石運抵汴京,宋徽宗大喜,命邢俊臣作詞,邢俊臣就作了一首《臨江仙》,末句說:"巍峨萬丈與天高。物輕人意重,千里送鵝毛。"

邢俊臣說的是反語,這些花石並非輕如鵝毛,他用"物輕人意重"指明瞭花石無用、而勞民傷財。但因宋徽宗喜歡這種風格的詞調,便也忍之不怒。宋徽宗的默許,也鼓勵了民間俚俗戲謔詞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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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

這為數不多的宋代科舉詞,卻展現了宋代士人生活的多樣性,在歌功頌德、一片祥和之聲的科舉詩之外,進行了一些現實而有意義的補充。

同時,在這些科舉詞身上,既展現出詞體的本色,也在某種程度上展現出以詩為詞、俚俗戲謔入詞的趨勢,成為詞體發展的一個小小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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