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人們常說善有善報,在我看來未必。盛世也許善有善報,亂世可能善有惡報。無法安身立命,如文天祥所說:“身世浮沉雨打萍”,在歷史中也是有跡可循的,世事無常。

魯迅先生那一代人生逢亂世,想以血肉之軀撼動清王朝這棵大樹,卻不曾想受盡命運的戲弄,辛亥以後他們的政治理想也還是沒有實現,整個國家還是處在換湯不換藥的尷尬之中。

魯迅這篇《範愛農》與其他篇目不同,這是一篇悼文,寄託了他對舊友的哀思。惟其如此,故寫得尤其深情,字字泣血。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範愛農》插畫

01徒有一腔熱血的救國

在魯迅的時代,有志青年大抵要去留學,有錢的去西洋,沒錢的去東洋。也有例外,如魯迅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陳師曾,就是湖南巡撫陳寶珍的兒子。

去西洋的人吹了大洋彼岸地中海的海風,救國的法子也溫和,主要是靠德先生和賽先生。去東洋的人受日本人的影響,多鍾情於暗殺,日本現代政治之父坂本龍馬即被刺死於自己家中。

《範愛農》一開頭就寫了徐錫麟和秋瑾殺身成仁的故事。徐錫麟為安徽巡撫恩銘的心腹,殺死恩銘後徐錫麟被擒,平靜地說:“恩銘對我好是私恩,我殺他是公義。”坦然受刑。秋瑾就義後,縣令李鍾嶽也良心難安,自縊身亡。

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革命黨人想手刃的對象,對他們都懷有深情厚誼。生逢亂世,忠義實難兩全,他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

魯迅對徐錫麟大概懷有深深的感情,他在《範愛農》中為徐被挖心肝憤憤不平,同樣的引述也出現在了《狂人日記》當中。原因無他,皆因魯迅是他們的戰友,魯迅加入過光復會。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範愛農的老師徐伯蓀亦被殺了,群情激憤,要寫一篇檄文,可偏偏範愛農的態度相當冷淡:“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麼屁電報呢?”這種態度為魯迅譏諷,他看不起範愛農。可最後起草檄文的既不是呼聲最高的魯迅,也不是徐伯蓀的學生範愛農,而是不知名的第三者。

《霸王別姬》中游行的學生要毆打唱戲的段小樓和程蝶衣,那坤處變不驚,笑著說道:“學生們沒去過媳婦,總得找地方洩洩火不是嘛。”話糙理不糙,無論是徐錫麟還是魯迅,他們都是以沒頭沒腦的熱血勁兒鬧革命,這種不成熟的孩子氣最終害了他們。

在《範愛農》中魯迅寫道:“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可魯迅並未告訴我們,陳伯平扔在恩銘身邊的炸彈沒有響,刺殺行動竟如此倉促。

範愛農的冷淡,歸根結底是他對革命事業保持著清醒和理智,他沒有逞英雄,而是以他獨有的“眼球白多黑少”的冷眼,思索著革命的未來。只是這未來裡參雜著紅色的血,白色的霧和黑色的夜。

02虛無的勝利

在五四諸將之中魯迅是最特別的,他是第一個以白話文抨擊封建禮教的戰士,一出手便石破天驚。可對革命的態度又十分曖昧,處於渴望推翻舊有階級,又對新生資產階級保持審慎態度的矛盾之中。

在《藥》這篇小說中,為革命散盡家財,捨身取義的義士夏瑜,最後淪為民眾的笑柄,革命的鮮血最終成了治療癆病的藥引子。《風波》中七斤剪了辮子,卻因張勳復辟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阿Q正傳》中,阿Q也打著革命的旗號,在夢中身穿白盔白甲洗劫了官紳之家。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藥》插圖

革命雖已革命,然而一切都是換湯不換藥,空氣依舊沉重。

《範愛農》中魯迅如是寫道:“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髮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閒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裡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並不冷。”

城頭換了大王旗,天地仍未改新顏。革命成了可笑的文字遊戲,為地主階級玩弄。自然的,為了體現公平也會有階級躍升的例子,他們在天不冷的時候便穿上了皮袍子,皆大歡喜。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宋教仁

當黃興犧牲在黃花崗,宋教仁被刺殺,“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精衛變節,革命的果實也早已凋零殆盡,只能敝帚自珍了。風雨飄搖,根基未穩,趕鴨子上架,成了革命黨人群像的描摹,船到中流,方知漏洞百出。

03落紅成泥,英雄末路

《範愛農》與魯迅其他篇目最不同的地方在於,在這篇文章中魯迅也有些自艾自憐的意味。他們一同在日本留學,又一同從事革命活動,回國後又做了同袍,此間心路歷程雖不足為外人道也,於他們確實心有靈犀,顧盼有情。

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範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

昔日的心裡的芥蒂,經過漂泊數載的江湖風塵的洗禮,在一件小城酒館的方桌上得到和解。世途多艱,淪落天涯,正應了黃山谷那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二人浮一大白,他鄉故知,此刻惟餘苦笑。

二人在南京謀事,魯迅在北京找到差事,範愛農卻丟了工作,他盼著身為朋友的魯迅可以在北京為他找份工作,終究沒有盼到。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範愛農掉在水裡淹死了。

對於範愛農的死魯迅心裡很愧疚,他知道落魄到去別人家乞食的範愛農,時常成為年輕人厭棄的對象:“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他也知道自己的一封聘書對範愛農是多麼重要:“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範愛農的屍體是在菱蕩裡找到的,直立著。魯迅至今也沒搞清楚他是自殺還是失足,範愛農是游泳的好手。在文章的最後魯迅寫道:“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不同於阿Q臨死前對圈沒畫圓的病態執著,也不同於小夥計對孔乙己下落的好奇,魯迅對範愛農表現出了深深的關切與同情。

《範愛農》:魯迅為好友寫的悼亡詩

賈誼

魯迅為昔日好友樹碑立傳,若不是魯迅有幾人知道範愛農為何許人也?如此,人們知道了一個樸素的真理:落魄的中年年輕時也是鐵骨錚錚的好漢,幾千年來有多少賈誼和馮唐,數不清了。

在文章中魯迅為好友寫了首悼亡詩“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朝花夕拾》凡一十篇,《範愛農》是最後一篇,也是唯一一篇以人物全名做題目的文章。魯迅成全了範愛農,使他沒有被湮沒在歷史的滾滾紅塵之中。大家都知道他是徐伯蓀的學生,魯迅的朋友,還是一位不知名的女孩的父親--他叫範愛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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