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瑤卿弟子特眾,舉其著者得七人,依從遊先後列之:為程豔秋、王幼卿、黃玉麟、金碧豔、郭效青、程玉菁、李凌楓。此外票友問業而未嘗下海者不備錄。

 

 王藝之最堪效法者當然在行腔咬字,若其做派偏於豪邁老辣者多,往往去女性嫌遠,他人可勿摹仿,故論王門弟子,應以唱唸為先,其不能以唱顯,而徒學王之刀馬者,暫置一旁。

 

 瑤卿授業立有三項條件:(一)至少須有幾分本錢;(二)至少須有幾分聰明;(三)最好南籍。蓋緣南人多穎慧,心近美術,易收成效。以瑤卿原亦蘇籍,故深知人才之所自出,亦廉將軍思用趙人之意也。


 前舉七門人除豔秋為旗籍外,餘均南人。幼卿與郭、李為蘇,黃為黔,金為浙,玉菁為皖。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青年時期之王瑤卿


 豔秋所歌為變態之王,其與王離異之程度,如餘叔巖之摹譚而尤有甚者,世多不察,以為豔秋即是瑤卿,是真大誤。凌楓以嗓音較似豔秋,故盡學其唱,是知亦非真王。玉菁之嗓與豔秋異,本無相仿之必要,乃於〔散板〕中間,或加入少許程派之浮唱腔,慕時故也。自餘四子,均王而不程,蓋因嗓音關係,不必過於趨時也。

 

 豔秋遊王門最早,故其享名在先,變更王唱,別樹一幟,竟能震動殊俗,有喧賓奪主之概,以故失察之輩恆以程代表王,而不以王而不程者代表王,是亦未之思也。


 伶人標榜本甚無謂,故自明眼人看來,必以本身藝術為優劣,不必問其何派,叔巖偽譚,不得謂劣,大元真譚,不得謂優,小寶尊譚,俗人不解,連良冒充譚派,時流風靡,黃桂秋不似石頭,而自居為德霖真傳(按:既稱陳派嫡傳,即不當唱《起解》《會審》一路戲,蓋陳於此類全不對工,生平未嘗以此類顯)坤伶金友琴吐音剛濁,做表熾猛,謂之學尚小云差堪解嘲,乃欲強稱梅派嗚呼可!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金友琴之《梅龍鎮》


 唱真王而佳可取,唱變格之王而亦佳亦可取,惟豔秋純屬權宜辦法,在本人為不得已,他人削足就履,放棄中正圓融之聲而不習,吾實未見其可。王與程不應混作一談,亦猶譚(鑫培)與餘(叔巖)、馬(連良)不應混作一談。學戲須因材為用,能學中正圓融之唱者,自當以此為本位,其偏鋒側擊,可備偶爾出奇制勝者,不可據為常經。


 玉菁自是瑤卿弟子,而捧之者必曰儼然程豔秋第二,實則玉菁除〔搖板〕外,因未嘗效法豔秋,一般捧客,似未能認清王、程之別,牽作一談,殊非事實。

 

 雖然論王之腔而不能擢其特異之點,以示與他派所由區別,則亦無怪常人不辨真偽。青衣之有王,絕類老生之有譚,蓋皆以行腔流利、神韻生動為主,所謂“活唱法”,又曰“有情之唱”,以能唱出劇中人之境地為尚。試以德霖與瑤卿較,其別自顯。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王瑤卿與唐採芝

 

 在唱法上,王派主張不太用力掙扎,庶幾有吐字之餘地。然因捏喉不及德霖之緊,故發音不若陳之峻峭高拔。然能利用其較為寬舒之音,以行極靈活之腔,是故青衣唱工,欲求字正腔圓,舍王派實難圖之。陳腔極圓,而字太含糊,談不到正不正,孫怡雲字較陳老清晰,而腔近拙,均未若瑤卿之能兩全。

 

 青衣聲調字眼互為消長,即聲調高越,字眼不易清晰,聲調低平,字眼易於清晰。證諸實例,比比皆然。顧聽青衣,聽其清越脆亮,至少必有相當高拔挺峭之程度,否則低塌平易,與花旦近矣。反言之,尖脆銳利而過度者,必不能管字,無字之唱,終不可取,兩方應為之平,折中是已。

 

 聲字之重要,實有軒輊,無論如何,當以聲為首要,字為次要。蓋歌之入耳,原以聲為主也。大概嗓佳者必輕字,嗓劣而不能以聲勝者,始力重研究字音,用以解嘲。此兩種態度,皆失當。須知嗓佳,更須重字,以成理想的唱工全材。嗓劣已無唱家資格,乃謂字重於聲,純為自己立說,何能通行。

 

 總之,聲調至少須及格,聆之確有清銳脆亮之音,似好女子所發者為度,更以餘力顧字,能若何清楚即若何清楚,不容稍涉含糊,斯為上上;其有聲無字,或有字無聲者,皆不足貴。有字無聲者,謂用低啞寬弛極近男人本嗓以唱旦腔,其字眼自甚清楚,惟太不似女喉,所謂以花旦嗓唱青衣者,亦此類也。

 

 瑤卿為能做到聲字兼顧之第一人,故可貴。今之學王者,當認定此目標,不可偏廢,聲美而不顧字,與啞嗓自詡字真,皆不足取。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王瑤卿教授弟子(右起王瑤卿、曹和斐、宋德珠、金和茗、王金蘭、鄧德芹、趙金蓉)

 

 瑤卿歌音除最高不若德霖外,餘皆應有盡有,處處中音,非若今日程派以偏鋒取巧,華而不實也。鑫培之高音不及長庚、桂芬之高,然亦自有其高,寬不若菊仙之寬,然亦自有其寬,蓋處處中音者也。且譚有亮音。非今日餘派之枯啞也。

 

 瑤卿運腔,或簡或繁,因地制宜,不拘一格。其簡如《南天門》行路、《女起解》行路之〔西皮原板〕,斬截乾淨,絕無一絲拖泥帶水;其繁如《玉堂春》〔西皮正板〕之大腔,《女起解》辭獄〔反調〕大腔,纏綿鬱結,復疊迤邐,有層出不窮之妙。

 

 譚偷旦腔,用於生唱,不經道破,人或不覺,王偷生腔,用於旦唱,不經道破,人亦不覺。如〔西皮原板〕之斬截,實即自生腔套來。又〔二黃正板〕下句與上句銜接甚近者,以一種疊尾之翻騰腔度過,如《六月雪》“一命身亡”接“老天爺”,即用《進宮》楊波“擺下戰場”接“逼得個”之生腔,是有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之妙(但偷腔者偷其抽象的行腔,即抑揚起伏、頓挫控縱之謂,非可直偷具體的聲音,如程派之羼雜老音,乃生角歌聲攬入旦唱,甚至於生角歌聲一變而為淨角歌聲,實去旦唱正格太遠)。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程硯秋之《戰蒲關》

 

 譚嗓富彈力,故能伸縮自如,於收音每多奇峭,有類懸崖勒馬,雖一剎那頃,已收得甚圓,此於〔西皮正板〕句中第二節不行腔處聽之最顯,其訣在一放即收,一往即復。絕似書家藏鋒,每筆之末,故逆其來勢略行送回,故圓渾無跡。王腔遇此等處,與譚有同一妙用。視老派之必以重濁音殿於字尾,強直拖住,方落得下,收得穩者,大有巧拙之別。譚、王二派之腔,所以較前人靈活者,此其原因之一。

 

 王腔特色頗多,惟難形諸楮墨,概括言之:


 西皮:條鬯流利中能不虛不浮,充實勁厚中不粘不滯。雖高必圓,雖低必透,無飄、薄、輕、滑、尖、鬼、笨、濁、窄、悶、沙、毛諸病。


 二黃:舒展沉著,而不粗糲;深透飽滿,而不滯拙;起承轉合之際,尤能泯其痕跡。

 

 試為王腔下一定義:“高低寬窄、尖圓剛柔各音俱備,而不必各趨極端,以中和圓融為主。運之以機巧,出之以自然,勁頭用得恰到好處。轉折頓挫,不露痕跡;起高拔尖,不顯掙扎。能於清脆朗潤女喉本色中,兼顧字眼,唱出情境,以收音韻並美之效。”


 是知王唱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宜其卓然成家也。惟定義未能確切,不得不乞教於海內諸大雅。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王瑤卿、王又宸之《打漁殺家》

 

 今試依據王腔本色,分論及門七弟子,以觀其去師之遠近:


 豔秋非王,稍解賞音者無不一聆即辨,此不足為豔秋病。蓋緣弟子從師,原可變通師法,不必拘泥。豔秋所以不全師王,實以無中音故,蓋窮則變矣。豔秋未變嗓前,高尖剛挺,即偏於銳利飄薄一路。迨嗓變,忽成二重,即上存尖薄虛飄之鬼音,下留低啞粗沙之老音,兩不相接,唱來絕無圓融沉著之堅實音,乃急就王門求補救。瑤卿審其歌喉,為特製一種新腔,以掩飾其天賦之缺陷更利用其鬼音,以抽出其一絲一縷狀之細窄飄浮音。其用底音時則聽其蒼老,不問似女音否。或以叔巖之啞,與豔秋之老相提並論,其實未妥。蓋鬚生沙啞,猶可委之蒼老醇厚,年高男子之本色,青衣系妙齡女子,豈可無嬌脆圓潤之致。但豔秋不宜於一氣貫注之漲滿拖長腔,而特宜於短促勁利一發即收之腔。其〔快板〕、〔流水〕、〔二六〕誠極漂亮俏皮,顧〔慢板〕不能沉著。凡嗓音稍須扯長處,即嫌浮空,不落實在,蓋不敢唱入深厚,慮或開花發毛也。惟其提心吊膽般懸空而唱,故無沉著飽滿之味,此驗之於〔二黃慢板〕為尤顯。若其行腔之花哨多變化,以新奇勝人實如書家偏鋒,兵家奇兵,不能不令人佩服,錯綜繁縟,控縱多端。人事方面,誠已盡力,故對彼個人,當予嘉許。特於趨時之輩,舍正路而弗由,強效程腔以埋沒本人固有之長者,則不可曲囿。


 豔秋之咬字,有可學,有不可學。


 不可學者三:(一)不當尖而尖,此為彼第一大病,凡幸、倖、行、刑、金、錦、縣、強、孝、近等絕對團字,皆唱作尖,其口中幾於有尖無團。(二)不當豁而豁,即倒平為仄,以求發調動聽,如《三擊掌》“燕幫孫臏第一人”之“孫”字是陰平,原宜始終一直,彼乃向上豁成上聲,等於“損”字。(三)歸韻欠真,如苗條轍之“搖”字,開口不夠,乃混入由求轍之“由”,又如江陽轍之“兩”字,前一齊齒“以”字音太重,掩其後半開口江陽本韻,聽之若只齊而不開者,即似崑曲庚亭韻之“領”字(皮黃依習慣無此音)。


 豔秋唱相,大致無疵。惟唱至吃力處,好緊蹙雙眉,是其白璧微瑕。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程硯秋

 

 幼卿嗓音細嫩嬌脆,極似徐碧雲,惟較徐稍窄,於開展軒豁處,略有不足,宜微帶孜孜刺耳之尖澀音,是故清亮有餘,圓渾稍欠。十三年初出臺,尚未脫盡童伶浮薄之鬼音,現已不然。又初出臺,唱二黃掙扎費力,今則駕輕就熟,遠非昔比。


 其腔乾淨大方,不蔓不枝,確為瑤卿真傳。據曾聽餘紫雲者雲:幼卿甚似當年紫雲。實則瑤卿得力於紫雲者不在少量,宜乎幼卿之似餘也。其唱白字眼極真,吐字口法極佳,於中州韻及上口字均甚致意。論字音之正,在今南北名旦中,不愧首選。吾願旦之有志字音者,多多借鏡焉。其歌味文靜雅秀,而較淺薄。唱苦戲雖有幾分悽怨之致,惜乎感人未深,是宜更加揣摩,再求精進。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王幼卿

 

 玉麟嗓音甚齊備,以唱王腔,實至相宜。且歌似女喉,清脆朗潤,可與碧雲、幼卿鼎足。成婚後嗓音曾受累,幸及早挽救,大致已復舊觀,〔慢板〕、〔快板〕板槽均穩。其腔多類幼卿一路,《六月雪》坐監〔二黃正板〕,十九均系王腔,〔二黃原板〕有似梅派處。幼年未致力音韻之學,於字音頗多大意,實為最大憾事,如歸韻於喉音諸轍字(除江陽、中東、人辰、言前外,餘九轍字皆直收喉音,絕對不可牽涉唇、舌、齒、顎、鼻諸部位之動作),有時收得不乾淨(即喉音吐出後,關嘴關得太早,致後附閉口音之贅疣,羅小寶頗講口法,顧發花轍字,張口吟哦,後乃嫌關口稍早,幾乎露出雙唇爆發送氣聲母如英語P者,玉麟所犯乃閉口兼入鼻如英語M母),病在關口太重太快,又平常好用悶鼻音,尖團亦欠分明,如“只”“祗”等絕對為團,應同“紙”“止”等字音,決不可混於“紙”“子”二音間(叔巖於此等字唱得極含糊,不可為訓),又不當豁乃豁,乃中程毒,亟應力行糾誤,常向文士學者請益切磋毋令人笑識字者反唱倒字也。趙桐珊、王幼卿二旦字眼最好,應取為法,其鼎鼎大名者,反多飄倒,不可盲從。玉麟唱相甚雅,不顯用力狀,惟唱完一腔一節,每喜咬唇習慣不自覺,是當革除。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黃玉麟之《拾玉鐲》


 碧豔有志學王,無奈力不從心,蓋嗓音枯竭,衷氣短弱,有以使之然也。

 

 效青嗓極寬宏,響震一堂,氣力又至充沛,本錢可謂極足,唱腔純粹從王,循循規矩。唯與幼卿之嗓音大異,味亦懸殊,以飽滿充實見長。火候未臻,直率難免,仍不離粗猛之境,是須待之以歲月。又居滬久,學戲遲,滬音難改,近於唱詞,稍稍改就中州,白口尚非一時所能入範。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郭效青之《汾河灣》

 

 玉菁可以不學豔秋,而必欲稍稍學之者,趨時故耳。京人有謂玉菁嗓音不如豔秋者,其鑑別力亦太異矣。須知玉菁不效豔秋時,清脆朗潤,頗有雅韻可聽。運氣、換氣、收音諸功夫較為幼稚,尚未能入從容平易之途,是宜力謀進步。字音多帶皖南土味,如“那廂”之“那”字,唸作“拉”字去聲,“撒溺”之“溺”念成“料”字音等,一不合中州,一不合京音,亦應特別留意改正。


 玉菁與豔秋較,論音當取玉菁,惟惜工力火候未到。此程不似彼程者,自在其有中音,方其容與中流,緩歌曼度,圓渾和融,著耳確如真有其物者,非彼程之空空洞洞者比。又玉菁嗓音較幼卿寬,且無幼卿孜孜刺耳之偏窄尖澀音,似瑤卿處頗多,似豔秋處絕少,是應稱王派,不應稱程派。


王瑤卿唱腔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門下七弟子述評)

程玉菁之《棋盤山》

 

 凌楓為真程派,其音懸而不落,若浮空掠過,未嘗一著實地,此程派最大特色,亦程派最不受聽之點,以其太空太浮太假也,但凌楓研練深,行腔純熟,雖屬最後起,而火候已勝效青,以唱程腔故,亦只短尺寸之各種板為可聽耳。


(《戲劇月刊》1928年第1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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