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最後一名地主死了

村裡最後一名地主死了

村裡的最後一名地主曹玉林死了。

至此,這個村除了還有幾個地主兒孫,作為曾經是“分子”的地主當事人,就全部死盡了;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地主,我不得而知。即便有,也只能像長江中的白鰭豚,瀕臨絕跡。

這以後,作為真實的地主,就與世漸行漸遠,永遠地成了歷史任人評說。

年輕一代想知道什麼是地主,就只能求教於被打扮出來的南霸天、黃世仁、劉文彩和周扒皮四位名星了。

半個多世紀以來,這四位地主之星就肩負著繁重而光榮的階級教育任務,他們克盡職守,竭誠盡忠,細緻入微地展示了南霸天的霸道,黃世仁的兇狠,劉文彩的殘暴,周扒皮的刻薄;再加上他們的“共性”——朱門深院,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驕奢淫逸,以及依靠“殘酷剝削”的發家史,就構成了宣傳文化中完美的地主形象,去灌輸、教育、培養一代又一代“仇必仇到底”的接班人。

但是真正的地主是什麼樣子?倒是現代人完全陌生,而又無從知道的。地主的生活,都是錦衣玉食,奢侈闊綽的嗎?


年收8石租子的地主

就以曹玉林來說,他是多大一個地主呢?

說出來嚇壞你,他每年收租8石稻穀!8石是多少?現代人恐怕不大清楚。“石”是舊時的體積計量單位,各地大小可能不太一致。在我們家鄉,1石黃谷大約重330——350斤。8石穀子最多也不過2800斤。按目前政府收購價每斤稻穀1元計算,值2800元。

因為他父親一直在外謀生,而曹玉林尚小,就把8石田地顧人耕種,於是就成了“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劃為地主。這樣一種經濟基礎,可以想像他的衣食住行、生活習慣、思想意識是怎樣一種狀態?他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他敢不敢於企求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奢侈浪費?可不可能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如果他不節衣索食精打細算,倒時時都有斷炊的危險。

說白了,他就是過著一種普通農民的生活。這樣的地主,在歷史教科書上大概不會記載,大大超越了人們知道的“真實”,也大大地出乎人們對“地主”的理解。但他卻是確確實實的存在。

這就是人們潛意識中“殘酷剝削”者的地主。他的“剝削罪惡”到底有多大?到底應該受到怎樣一種懲罰?每個人都可以評判。

49年時他18歲,按照當時的政策,他達到了劃分地主分子的標準,肥豬剛夠秤,理所當然地成為地主分子。對地主分子的一切待遇,都由這個剛剛夠格的地主來“享受”。清算、沒收、鬥爭、繩索、捆綁、棍棒、掛黑牌、遊街、訓斥、辱罵……有如豬狗,豬狗不如。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將近30年。8石地租,害他一生又禍及子孫。


穿草鞋的地主

像曹玉林這種連普通農民都不如的地主決非個別。

60多年前,在我讀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叫陳隆富,他比我大7歲,個頭也高我許多,是一個青年。

那時的小學生,都穿草綠色的童子軍裝;中學生則流行麻灰色學生服,頭上戴著有青天白日帽徽的帽子,腳穿白底青布鞋。可是陳隆富卻是剃光頭,打赤腳,穿著土白布用土法染成藍色的粗布長衫;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只穿一雙竹麻鞋(用嫩慈竹在火上烤軟後撕下表層纖維織成的)。

這樣的打扮在同學中顯得有些“另類”。但大家並不嫌棄他,因為他人很好,很和氣,力氣很大,勞動又好,使用鋤頭能夠左右開弓,挖土又快又平;上勞作課的時候,他幾乎代替了我等小同學和女同學完成任務,大家都很喜歡他,並且同情他的家境貧寒。

有一次他父親到學校來看他。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父親,就認定他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粗手大腳,頭上包著家鄉農民長年包著的冬季禦寒,夏天擦汗的白布帕,身上穿的也是藍色粗布衣,腳上則是一雙草鞋。一付長年累月臉朝黃土背朝天勤勞耕作的農民模樣。

萬萬沒有想到1951年冬天土改鬥地主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小鎮上看見臺子上跪著一個衣衫襤縷神情悽慘的地主,他的雙手姆指被細麻繩密密匝匝地捆著,姆指中間楔著一個木楔子,一個農民正用石塊狠狠地向下打擊楔子,痛得那地主撕心裂肺地跪地求鐃……

我大驚失色:“那不是陳隆富的父親嗎?”

後來才知道,原來陳隆富的家庭也是地主,有10多畝地出租,這就註定了他無法逃脫的厄運。

做手工的地主

曹繼先在土改前是我們同村的一個地主,和我家有點親戚關係,所以比較熟悉。後來他劃入了另外一個區的另一個村。

其實他是一個機匠——用古老織布機織布的工人,時常扛著笨重的木製織布機走東家串西家上門服務,靠著“唧唧復唧唧”的日夜操勞,收取血汗錢養家餬口。

由於現代紡織業的發展和洋布的輸入,土法織布面臨淘汰,儘管他手藝不錯,他的生意也不興隆,日子過得並不寬裕。但是由於他經常在外織布而沒有精力種田地,就把祖上留下的20畝地出租,這就成為“剝削者”,土改時劃為地主。

對於這樣一位地主,村民們認為他還是靠勞動為生的,因此給了他一個“勞動地主”的稱呼,想叫他在土改時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但是理論高深的土改工作隊長卻給予堅決的批駁:“所有地主都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哪有什麼‘勞動地主’?”

“石彎腳板”的發家史

石彎腳板是我兒時的同學石明海的祖父,在我能夠記憶的時候,他已因積勞成疾而死了,但是他勤儉發家的故事,卻廣為人知,至今還在鄉間流傳。

他是一位勤勞過人而又極其節儉的農民,靠著強壯的身體臉朝黃土背朝天,與天鬥與地鬥,日夜操勞耕田種地,餵豬養雞,賣糧賣谷,賣菜賣柴,流血流汗過日子。

由於長年赤足行走而又肩負重擔,他的五個腳趾都互相分開,就像一把撈柴草的柴扒;兩個大腳趾因為長期用力過度,向內彎曲變形,因此大家贈送他一個綽號:石彎腳板,而其真名反而被人遺忘。

由於他的克勤克儉和精打細算,不但能得溫飽,還小有積蓄,於是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個農民夢寐以求的對土地的追求;也萌生了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的理想,不但要養兒防老積穀防飢,還要給子孫後代留下一份基業。

於是他更加不顧性命地拼命幹活,把地裡的出產和山上的柴薪,凡能變賣成現金的,都一挑挑地挑到鎮上變賣,一個銅錢一個銅錢地積累銀兩。同時又拼命節約開支,不制新衣被褥,衣服疤上重疤,不穿鞋襪終年赤腳,夏天不穿衣服赤裸上身,腿上也只穿一條短褲;晚上用松木明子照明節省燈油……過著一種近乎原始人的生活。

而他勤儉節省最經典的故事,一是為節約買鹽巴的錢,吃鹽蛋時不準丟棄蛋殼,令家人把蛋殼蛋皮細細嚼碎後吞下,說是蛋殼有鹽味,丟了可惜。二是說他挑著貨物去100裡外的城裡變賣,來去三天兩夜,為節省費用,不住旅店在別人的屋簷下找個角落打個盹;吃飯時只買飯不買菜,取出隨身帶去的一個鹽蛋挑出一些來下飯——當然蛋殼蛋皮也一齊吃下,這三天的菜餚就是一個鹽蛋。

他用旁人難以想像的勤儉,積攢了足夠的銀兩買下了30畝地,他死了以後,他的兒子把田地出租,以後就成了地主。


村裡最後一名地主死了


其實,大多數的地主不過是曹玉林、曹繼先、石彎腳板一類的中小地主,他們的生活並不富裕,他們的生存也不容易,他們既無經濟後盾,也無勢力靠山,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地位,與普通村民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村裡最後一名地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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