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英一個人住在城郊的村子裡。她家的房子不大，但屋外有一棵經年繁茂的海棠樹，佔據著這座凋敝院落中最顯眼的位置。
向鄰居問路的時候，人們會指向那片高聳的枝頭，說：「就是有海棠樹的那一家。」
天剛擦亮，外面又是零下十幾度，即便是在齊齊哈爾這座黑龍江省西部城市，沒幾個人願意在這寒冷時刻起床。
穿上一件在東北常見的厚馬甲，年過五十的王健英雙眼無神，呆坐在炕沿，深吸了一口氣。
外面太冷，她不想出門，需要緩一會——儘管屋內也並不溫暖，舊窗戶用硬紙和膠帶粘了好幾層，仍然透風。
再不去出攤賣包子，就要錯過早市的人流了。
簡單擦了兩下臉，頂著風出門，把單薄的舊電動車騎上泥濘的村間小路，雙腿點地掌握平衡，她終於上了大馬路。
身上的好幾層厚衣服擋不住寒風，空空落落的道路也讓人覺得冷寂。
十幾年了，她一直在期盼這樣的日子早點結束。
如果沒有嫁給那個人
早市人潮擁擠。換上工作服，左右手拎著兩大袋子包子走出攤位，王健英站在街邊大聲叫賣，和周圍的人一樣普通。
賣完包子，她再次騎上舊電動車，去打一天內的第二份工：刷牆，抹灰。和男人們隔著牆熟練地換上工裝，活幹得漂亮又仔細。
一天忙到頭，傍晚才能回到那間破舊、逼仄，甚至有些搖搖欲墜的磚房。院內樹木和爛椅子、舊盆等雜物等混合在一起，乍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
上學時，王健英成績不錯。遺憾的是，離高考錄取線，她差了僅僅一分。
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大多前途明媚，王健英的同學不少在仕途和商界有所成就。老同學聚會，她缺席了很多年——她沒有和同窗敘舊的底氣。
當年，王健英嫁了一個順心如意的老公，可是剛嫁過去，撫養老公長大的爺爺奶奶就先後患了重病。她和老公傾盡全力醫治老人，依然難逃失去至親的命運。
後來老公也生了大病，連兒子從小也疾病纏身，而她從廠裡下了崗，全家只能靠四處借債維持。
老公離世前的一段時間，王健英買了不少價格不菲的熱帶水果給他吃。即便那時已經負債累累，她仍然想讓丈夫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多體驗一下生活。
買芒果的時候，因為之前從沒嘗過，不會吃，所以兩人直接連皮吞了下去。
老公去世後的十幾年裡，王健英一人承擔償還債務和撫養兒子的重擔。旁人看來，她是堅強能幹而且獨立的。但生活的悲苦與孤單，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人說，如果她當時沒有傾其所有給家人治病，可能不至於窮困至此。但人生沒有如果。
海棠樹下的未亡人
深冬的下午，王健英拖著沉甸甸的身子，用一根木棒奮力擊打樹幹，熟透的海棠果掉落一地。
她撿起果子，在院裡的水池旁用冰冷的自來水反覆沖洗，然後回到屋裡熬了滿滿一盆海棠果醬。
爐火讓她的身子暖和過來，她看著跳動的火光，有些失神。
屋裡牆壁已經有了裂縫，老舊的桌櫃上是老公的黑白遺照。每天對著照片說說話，對她來說，就是生活中那一點點甜。
裝著紅色海棠果醬的透明瓶子被放到照片前，和祭奠的糕點、蘋果、香蕉一起堆滿桌子 。
「明天你就走十一週年了，你不願意吃那海棠果嗎？院裡那海棠果結了，給你熬到罐子裡，吃吧。」
說著說著，她趴到桌上，湊近去看照片中那張清瘦的面龐，眼淚就慢慢流了下來：「表面看我一天都樂呵呵的，不愁。我自己苦我自己知道，跟誰說去。」
生活再苦，她也有自己的期盼。對著照片中的人，她喃喃低語還有十萬塊就能還清「饑荒」了。她盼著再過幾年不用還債了，能像別的老太太一樣，早上逛逛早市，晚上跳跳廣場舞。天寒地凍時，就抱著兩隻貓在暖和的坑上窩著。
「我說話你聽見了嗎？你倒回一句話呀……」她對著照片中的人提高了聲調，「你在那邊怎麼樣？你冷不冷？」
風吹過院內的海棠樹，房子裡靜默如昔。
距離成為電影《生活萬歲》的主角之一，登上大銀幕被全國觀眾看到，王健英就差一步。去年此時，電影正在全國院線放映，但因為一些原因，她的故事被導演忍痛在最後一版成片中剪掉。按計劃，這個故事應該在去年春節片方和Sir電影的合作中被單獨推送，又因為別的變故，被留到了今天。
儘管讓無數人為之掬淚，但導演程工一直在強調《生活萬歲》不是一個販賣悲苦的電影，他希望讓人們看到自己生活的光亮。
實際上包括王健英在內的四十多位初始選題人物，各有各的艱辛，也都各有各的光彩，只是有些表象於外，有些深埋在心。
對有些人來說，光亮是華屋、是金錢、是燃放的禮炮、是輝煌和幸福，而對有些人來說，它是一杯告老還鄉的濁酒、一臺賣唱多年後換得的新電子琴，一種被稱作為良心的名聲，是一罐海棠果……如此種種，無非是在你的薩哈林棚屋裡點亮一盞油燈。
王健英的人生，將是Figure《生活萬歲》系列的最後一個故事，希望這些故事帶給生活的光亮不會熄滅。
撰稿 牛啟揚
校對 許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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