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教師的枯萎史

一個男教師的枯萎史

一個教師的生命,是從他被人說“不配做教師”時開始枯萎的。

2020年 春

今年的春節,我回了老家。突如其來的疫情使得我所在的這個邊陲小鎮也變得人人自危,口罩成了稀罕物,我連跑了5個藥店愣是一隻都沒找著。一天晚上母親接了個電話,突然神色飛揚起來,“真的啊?你那裡有口罩啊,我讓小菲去拿,明天就去。”

掛掉電話,母親開始忙碌起來。糖果餅乾,家裡曬的魚乾臘肉,樹上剛摘下來的新鮮橙子,裝了滿滿一大袋。她嘴裡還不斷嘟囔著,“吃的用的,估計他都缺。他這人犟,從不肯開口求人,這種時候了想到的還是幫我們,唉……”

話裡話外,我已經猜出了剛和母親通電話的人是誰。

“嚴老師……還是住在田邊那小屋嗎?”我詫異地問。

“是啊,就沒怎麼出來過,宅裡邊十幾二十年了。”母親說,“去年他兒子在城裡買了房,大家都勸他去住,他偏不肯。”

“他現在還是不願跟人多說話嗎?”距離我上次回老家已經三年,我很久沒見過他。

“不說。”母親說,“那件事對他來說,大概就是一個過不去的坎兒了,這輩子啊,也就這樣了。”

田埂邊的小屋子

第二天一早,我拿上母親準備的年貨,再拎上家裡的一瓶酒,繞過村邊的田埂,到達嚴老師住的小屋。

這屋子是嚴老師自建的,從外表看就十分簡陋。房子的旁邊是一個“廚房”——其實只是一個用石頭搭起來的簡易灶臺,為了避雨,再搭了個塑料棚架子。屋子裡的擺設也很少,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唯一的娛樂設備就是一臺電視。

見到我來,嚴老師並沒有太驚訝的表情,轉身從櫃子裡翻出一小包口罩遞給我,然後再無話語,只直愣愣看著我,好像在問我為什麼還不走似的。

我有點尷尬,沒話找話,“嚴老……嚴叔你不需要口罩嗎?這些全部給我們?”我記起嚴老師不喜歡別人再叫他老師,及時改了口。

“我一個人,要什麼口罩。”

見到我手裡提的東西,嚴老師似乎想起要給我點回禮,於是從門後處操起一把鐮刀,徑直走到屋前的那片菜地,“刷刷”地割起菜來。

我在他身後,仔細看著他。

他的頭髮已經很白了,鬍子茬亂糟糟的,好像已經很久沒打理過。他的臉和皮膚都已經變得黝黑,幹起農活來又快又狠,和我周圍的莊稼人沒有哪裡不一樣。

總之,我沒法把眼前這張臉和“教師”這個身份聯繫起來。

把拿來的年貨放好,我給嚴老師滿上一杯酒。他見到酒,難得地咧開嘴笑了一下,“好多年沒喝這玩意兒了。上次去趕集,應該是半年前了吧,買過一壺。”

“嚴叔,你有沒想過換個環境?其實事情過去好多年了。”趁著他心情好,我小心翼翼地提起。

“過不去的,在我這。”嚴叔抿了一口酒,用手重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再不敢多說。

一個男教師的枯萎史

1999年冬

關於嚴老師的記憶,最深刻的就是他寫得一手好字。以前每年春節,他都會在鎮上的集市擺攤賣春聯。

那時候鎮上少有人懂書法,父母把嚴老師的春聯買回來是越看越喜歡,沒過幾天就拎著兩袋水果到嚴老師家裡去,讓他收我和哥哥為徒。

嚴老師推脫了好久,大概是看我和哥哥還算乖巧,勉為其難地遂了我父母的意。從那時起,每天晚上一放學我和哥哥就往嚴老師那裡跑。嚴老師的正職是我們小學裡的語文老師,教我們書法的同時還順帶輔導了功課,沒多久,我和哥哥的成績穩步上升,父親母親都開心得不行,對嚴老師自然也是心存感恩。

我們與嚴老師一家的關係越來越親密,逢年過節禮尚往來必不可少,嚴老師家的櫥櫃裡常年備著我和哥哥的兩雙碗筷,師母常常和他打趣說:“哪有人輔導學生跟養孩子似的?”嚴老師只笑不語,日復一日地教我們讀書寫字,從無半點懈怠與厭煩。

1999年的冬天,發生了一件事。

開始我是完全不知情的,只記得有天晚上父親母親吃完晚飯後一直在悄悄說著什麼,眉頭一直皺著,似乎在為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焦灼。第二天一早,母親對我和哥哥說:“今天開始,你們就別去嚴老師那裡學寫字了。”

“為什麼啊?”我們問。

“嚴老師家裡出了事,我們不能去打擾他的。”母親說。

以前鄰居家老奶奶去世,母親也這麼囑咐過我們,人家家裡遇上了傷心事。我點頭,只盼著時間快點過去,我能再去嚴老師那裡讀書寫字。

沒過幾天,事情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母親不想讓我知道,可她怎麼堵得住這鎮上每一個人的口呢?

我聽人說,嚴老師被班裡一個女生舉報了,說嚴老師“非禮”了她。

時間是帶不走所有的

鎮上有人看似關心,實則不懷好意地問過我:“小菲,你去那姓嚴的家裡學習,他有沒有對你不禮貌過啊?”

我總是惡狠狠地瞪回去,“沒有,沒有,沒有!”

我偷偷去嚴老師家裡看過他,他家的大門緊閉著,我是從後門進去的。師母的眼淚早就流乾了,她抱著我說,“小菲,你嚴老師沒有做那樣的事,那女生不做作業,他把她留堂在辦公室裡完成作業而已啊。沒有人信,沒有人信吶!”

人們不會相信一個小學女生會說謊。

一個男教師,一個女學生,一個小井這麼大的小鎮,哪怕只是流言蜚語,也會要了一個人的命。

嚴老師被免了職。事實上就算不被免職,他也不會再踏上講臺了。一個教師的生命,是從他被人說“不配做教師”時開始枯萎的。

開始的兩年,嚴老師還偶爾出下門。後來,師母禁不住出門就被指指點點,就和孩子搬到了縣城。嚴老師摘下眼鏡,脫下白襯衫,接受了自己不再是教師的事實。一旦有人叫他“嚴老師”,他就大吼大叫,“我不是老師,別叫我老師!”

有人說,他瘋了。

嚴老師自己建了一個小屋子在村邊上,妻子孩子每年回來看他兩次,其餘時候,他都一個人宅在這個方寸小屋,不問世事,自給自足。

當年的女生如今早已長大成人。問及那年的事情時,她笑著說,

“那時候的事哪記得那麼清楚啊?我就記得他給我留堂還用戒尺打我手心,疼死我了。”

再兇猛的,我不也見過了

假期結束,我離家去廣州那天,嚴老師在村口攔下了我的車。

“自己曬的花生,那天忘給你了。”嚴老師微微笑著,把一麻袋花生放進我的車後箱。又變戲法似的拿出5只口罩遞給我,“村委會那天來了人又給派發了幾個,我用不著,你拿去。”

“嚴老師,還是你留著吧,這病毒兇猛著呢。”我說。

嚴老師淡然地拒絕了,“再兇猛的,我不也見過了麼。”

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只好叮囑他注意身體,明年我還回來看他。

村口人來人往,見嚴老師出現在這裡,免不了投來詫異的眼光。他便伸手扯了扯帽子低下自己的頭,“好幾年了,一直沒找著機會。當年,也只有小菲你為我說點話,嚴叔謝謝你啊。”

我霎時紅了眼眶,“嚴叔,我一直都信你的。你聽我一句勸,去城裡一家團聚,你這樣太孤單了。”

他搖頭,連連擺手催我上車,

“二十年了,我在哪裡都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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