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词起初并不相信下人的讹传，她极度信赖且仰慕吴曼昔。
曼昔小姐是父亲请来的家教先生，是从上海花了大价钱的，听说她毕业于民国第一所女子学院，还去日本游学了几年，周身的气度与一般的世家小姐大有不同。
起初，秋词也想去学堂念书，毕竟现在女子读书是正流行的风尚，可父亲总以她身体不好为由，限制秋词的外出。她对于外界的探索便都仰赖这位博古通今的“先生”。
吴曼昔每周来上四节课，大多都是傍晚时分，秋词与丫头们踢完蹴鞠之后，吴曼昔就踩着细高跟，身姿婀娜的站在后院的小道上。
“这蹴鞠有什么好玩，改天我教你打网球如何？”
“网球？”秋词从来没见过这种球类，她倒是看过吴曼昔打网球的照片，是她十六七岁的光景，黑白照片也难掩她脸上的意气风发。
吴老师一直是秋词憧憬的女神模样。
她记得照片里还有一个人，在背对镜头捡球，看不到脸，秋词好奇对方身份，却被吴曼昔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老师的故事你可别乱猜。”她说这话时，脸上充满狡黠，又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柔，秋词一时摸不透，只觉得风情万种。
她在心底认定，吴老师这种身段和模样的女子，定然是不乏追求者的，所以那些情色故事自然也丰富许多。十几岁的女孩，总轻易把心思歪在这上面，绕不出来。
十几岁的吴曼昔也不例外。
那时候的曼昔，还是个娇滴滴的贵人小姐。
可即便是比容貌，她因着没张开，和姐姐那种大气雍容的美也差了十万里，连家里办舞会这种女儿家的舞台，曼昔也赚不到便宜。
因着大家的目光都围绕着吴家大小姐，这位小幺自知不敌姐姐风头，便独自离开宴席，在后花园盯着月亮发呆。
那天，曼昔是很想学学李白苏轼的，心里不如意就能出口成章，可她挠破了头皮也没想出，“举杯邀明月”的下一句。
“对影成三人。”花坛背后突然传来对诗的声音，曼昔的声音警觉起来，“是谁在那里？”
来人自阴影里现身，是陌生面孔。
曼昔猜不出他的身份，瞧着脸挺年轻，还穿着新制军服，大概是父亲的部下。这样思索之后，曼昔的目光便也放肆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是吴家二小姐，谁能不知呢？
“你可是个女儿家，怎能盯着男子看，也不知羞？”
被戳破面子的吴二小姐恼羞成怒：“这是我家，我乐意如此，谁能管我？”
面前的男人微微颔首，自顾自的在曼昔面前坐下，“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当下还在羞恼中的曼昔快言快语，“凭你是谁，与我何干？”
瞧这小丫头大胆又骄纵的模样，男人也不恼，只轻飘飘的笑了笑，“吴小姐，你以后还是要多学学认人。”
吴曼昔鼻孔里发出一个“哼”声，只扭过头去不看他，等她再回过身了，座椅早就空空如也，石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木盒。
这是吴曼昔和顾意成的第一次见面。
2
秋词最近越发疑神疑鬼起来，她时常赖在父亲的办公室，试图从吴曼昔身上瞧出些破绽。
毕竟，一开始只是小小的家教老师，之后竟然一跃成为父亲的参谋，这种任命何止是在元帅府不能服众，连下人们都在议论纷纷。
吴曼昔原本只是在顾府有一个临时的房间，后来竟搬来常住，而现在父亲还专门修缮了后院的小楼，只给吴曼昔一个人住。
父亲也常去小楼议事，每每都是夜深才走。
秋词一方面心疼母亲独守空房，一方面又在好奇，父亲每次去都带着一众下属，即使二人真的有奸情，也得避人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还是从吴曼昔带给自己的“闲书”上学来的。秋词大概也不是个学习的料，所以吴曼昔有了正经工作后，父亲就停了她的家教课程。
想到这，秋词又开始怀疑，莫非连家教这事也是父亲的缓兵之计？该不会下一步就要休了母亲迎娶新妇吧？
不对不对，吴老师年轻貌美，应该也看不上父亲那种不近人情的冰山人物啊！
正想着，熟悉的高跟鞋声却响了起来，秋词条件反射的在书桌前端坐好。谁料吴曼昔只是端来了茶点，“最近有人给你父亲送了上好的可可豆，我用它做了巧克力，你来尝尝？”
听到有好东西吃，秋词立刻来了精神，她拿起那块黑不拉几的糖果在眼前端详许久，才小心的用牙齿切下一丁点表皮，“喔，呸呸呸，好苦啊！”
秋词皱着眉，一脸不解的看着吴曼昔，“这是什么力？怎么会这么苦，你是不是配方搞错了啊！”
小姑娘一脸吃坏了东西的表情让吴曼昔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顾意成留下的那个木盒里，便装着巧克力，当时吴曼昔贪嘴尝了一口，也像今天的秋词一样，大叫着好苦就吐了出来。
而后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宴会厅，没想到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格外奇怪，幼稚的曼昔还以为是姐姐退场了，宾客正垂涎她的美颜。
谁料这时，姐姐却趾高气扬的走过来，“你嘴角沾了什么脏东西啊，乌黑一片？”
“什么？”曼昔找来镜子，这才发现自己偷吃别人东西的下场就是当众出丑。
她气的跺脚，提着裙摆就往盥洗间跑去，偏偏又冤家路窄，在走廊里撞到了顾意成，瞧见是他，曼昔便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你害我出丑！你那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鬼东西？”
顾意成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他那时不过也才二十出头，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嫌疑。
“你居然吃了我木盒里的药？那可是会有后遗症的……”
听到顾意成添油加醋的描述，曼昔真就觉得全身上下开始不舒服，她瞪了顾意成一眼，带着哭腔又朝吴曼殊跑去。
“姐姐救我啊，我快要死了……”
虽然时常被这位优秀的姐姐打压，但曼昔很依赖曼殊，姐姐喜欢的东西，曼昔连瞧一瞧都需要鼓足勇气。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顾意成是父亲中意的女婿人选。哦，那场舞会，她连这个模样俊俏的男人是谁都还不甚了解，却莫名其妙的陷入了相思。
3
新年将近，金陵城里越发热闹，秋词嚷着要上街去玩。
父亲却依然铁着脸，“你喜欢玩什么，我把师傅请到家里来就是，是皮影戏还是吹糖人？”
“我……我想去逛街！”秋词说完，暗搓搓的向曼昔投去求助的眼神。
曼昔站在父亲身侧，正捧着一份文件在看，似乎并未注意到秋词的暗示，反而从桌上拿起笔来涂涂画画。
她竟然是从父亲手里直接拿起那根钢笔，秋词皱了皱眉，这动作做起来如此熟悉，父亲连头也没抬，就默许曼昔进入自己的亲密范围，这也太有默契了吧。
想到这，她眉头皱的更深了，母亲是旧式家庭，大字不识几个，这种红袖添香的画面，母亲也确实参与不进来。
哎，秋词不自觉的叹气出声，感觉自己身上担负了监督父亲莫要越轨、维护家庭和谐的重任。
“小女孩想要逛街，这有什么错吗，为什么不答应？”曼昔女神终于替自己说话了，秋词忽然又觉得那个“盯梢”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年底容易出事，人多眼杂的，我怕秋词出什么危险。”
“要不，我陪她一起？”
还没等父亲点头，秋词欢呼起来，“有吴老师跟着，父亲这下该放心了吧！”
父亲没再说什么，转身去衣架上拿了外套，“那我送你们吧，不要再惊动其他人。”
父亲开车送自己去逛街，这样的待遇，秋词还是第一次享受。
曼昔虽陪自己坐在后排，可秋词觉得父亲每每向后看时，虽是在跟自己说话，却总像是与吴老师眉目传情。
沾了她的光，不仅父亲今日给自己当司机，话也多了起来。
她们在胭脂店下车，秋词识趣的先进店门，果然在橱窗后面瞥见，父亲把自己的钱包递给了曼昔，后者毫不客气的收进皮包。
等下，她们这是亲吻吗？
从秋词的角度望去，父亲和吴老师的脸紧贴着一起，亲密的样子宛如热恋中的情侣，父亲的帽子挡住他大半张脸，更显得怀里的吴曼昔娇小依人。
秋词的手有些发抖，等到曼昔进门时，她气红了脸直接冲到她面前，“刚才你们在做什么？”
“贴面礼，你的礼仪课没有学过吗？”
谁能想到，吴老师的回答如此轻描淡写，秋词一时词穷，“那你们都很熟了，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打招呼？”
“怎么背书时没见你的嘴巴如此伶俐？你还是过来瞧瞧这胭脂，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最适合这个红色了……”
曼昔毫不介意秋词的挑衅，她便也没了脾气。
化妆品买齐全之后，吴老师神秘兮兮的带着秋词来到某处胡同，看着胡同里人烟萧条，秋词打趣说，“这里瞧着好像什么联络点。”
吴曼昔的眼神警觉起来，“你从哪里学的，还知道这知识？”
秋词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父亲总限制我外出，其实是碍于他身份尴尬对么？听说现在大家都在反，可他似乎……”
曼昔捂住了秋词的嘴巴，“以后这些话别在大街上说，不，以后你不许再和任何人讲这种话。”
“吴老师是学了新知识的人，怎么也如此顽固？”秋词实在不解，她以为吴曼昔会支持抗日才合理。
“单凭你一张嘴就能反，那还要打仗做什么？”
秋词还想反驳，吴曼昔拽着她走进某处庭院，“这里有个师傅旗袍做的特别好，你来挑几块喜欢的料子，你父亲可是拿了许多钱给我……”
听到做新衣服，秋词这才略微放下自己昂扬的爱国情，兴高采烈的进了门去。她没注意到，师傅给她量体裁衣时，吴老师却进了里间，不知道在和老板商量什么。
4
秋词自那日在吴老师跟前展现了自己独到的爱国见解后，便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变了许多，竟然也开始过问自己的功课。
还时常把秋词叫到吴老师的小楼，一起读书听曲。
父亲的小提琴拉的极好，秋词也学了一些皮毛，父女俩便时常搭配演奏，而吴老师则在一旁弹着钢琴应和。
那几日过的十分轻快，如果没有被母亲叫来训诫的话。
“这几日，你父亲似乎待你格外亲切些。”
“他是我父亲啊，母亲似乎不高兴？”秋词看着母亲脸上阴晴不定的颜色，猜不透这事有何不妥。
“那个吴老师，你也很喜欢她，对么？”
被问到吴老师，秋词料想是母亲也听到了下人的议论，是来怪罪自己和父亲的情人沆瀣一气，不顾看正房的面子。
“吴老师人很好，她待父亲也很好，如果父亲要娶她，母亲最好也别拦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和吴曼昔相处久了，秋词表达自己想法的勇气与日俱增。
母亲却噗嗤笑出声来，“这种事，倒用不到你劝我。”
“那母亲的意思是？”
“你现在是真的长大了，要多跟着吴老师学道理，你父亲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日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所以你得靠紧了吴曼昔这棵大树……罢了，现在说这些你也不理解，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千万记得求你吴老师帮你。”
素日不爱言语的母亲一口气交代了这许多事，秋词有些不适应，她恍惚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除夕很快就来了，谁料当天一大早，秋词就看到父亲的车不见了，连带着吴老师也消失。
原本热闹的团圆夜，只有秋词和母亲两人，守着满桌子饭菜，秋词闷闷不乐的嘟囔，“若是家里再添几个弟弟妹妹就好了。”
“母亲为何不与父亲再生几个弟妹，怎么只养我一人？”
这话问的直接，母亲放下筷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秋词也在沉默声中羞红了脸，“这是你们的事，我不多问了。”
她默默低头扒饭，又想入非非，不知道今晚的吴老师和父亲是怎么过的节。
当然，事情的真相并不如秋词臆想的那般，曼昔对于节日本就不甚在意，何况她早就没了家人，也没地方吃团圆饭。
今天也是军务紧急才临时出差，忙到深夜才想起来没吃饭，不过大街上的商贩都歇业回家了，曼昔溜达了许久也没吃上热饭。
她已经习惯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连一碗热汤也没有的悲哀了。在日本的那三年，她早就学会了独自一人生活，日本的饭菜多为冷食，她吃不惯所以也落下了胃寒的毛病。现在一受凉就会发作。
但她以前可不是这种娇弱身子，即使舞会时因为贪嘴被捉弄，可曼昔还是改不了这嘴馋的毛病。
那年初秋，父亲说去山里打猎，她想尝尝野味，即使马术并不精湛，也非嚷嚷着要去。恰好姐姐那几日不舒服，父亲便破格带了这个二女儿出门见世面。父亲花心思培养姐姐对她不管不顾，她不知道后来她因此被救了性命。
到了围猎场，曼昔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子坐于马上，身姿挺拔，随行的部下很多，可曼昔单就觉得那人在发光。
离近了才看清是“狭路相逢”。
“爹，就是那个人，上次竟然拿有毒的东西来捉弄我。”
吴大帅看了看顾意成，又看看小闺女噘着嘴的样子，不以为然，“你顾大哥早就跟我说了，是你自己贪嘴吃了人家的东西。”
“是他故意把那东西留给我的，他在引诱我！”
“得了吧，那本来是你顾大哥从国外带回来要给你姐姐尝尝鲜的高级糖果，被你这个小馋猫给吃了，你姐姐没生气都是饶你一命呢。”父亲花心思培养姐姐对吴曼昔不管不顾，可正是因为这却救了她的性命
吴曼昔有些发愣，那是糖果？这么苦？
不对，给姐姐带的？
“他和姐姐是什么关系？”
看见小女儿不知甚解的样子，吴大帅哈哈笑了起来，“顾大哥可是我最中意的乘龙快婿，你说他和曼殊什么关系？”
女婿！
（作品名：《曼昔》,作者：光玥光玥。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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