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具體從哪一年起，西安的年輕人逐漸淡忘了在平安夜上街行走的傳統。
或者可以理解為，多年前那些在十二月底的街頭義無反走來走去的人，放棄了這個節日的儀式，只是未曾想到它僅僅繁盛了數年。
直到今年，大多數公共交通已經無須枕戈待旦，更改線路，大街更不可能臨時管制禁止車行，如同任何一個平凡的冬夜。
曾經義無反顧上街的人，而當時柔軟的幼童和中小學生已經在風中迅疾地長大，骨骼堅硬如鐵，他們有更清晰的目標，是吃還是玩，他們對當年的群體行走嗤之以鼻，甚至不知當年沸烈的城池為何物。
（2018）
是啊，太遺憾了，但那些年的癲瘋是為何物呢，每一個西安的十二月都凋零得如此類似，元旦迫近，舊年的狼狽像高利貸一樣滾大，只能指望一個莫須有的平安夜了，至於在一夜之後落花流水春去也，屁滾尿流地打回原形，誰也不曾提起。
提起當年平安夜的集體行動時，很多人都感到十分不解，冬至剛過，數九寒天都他媽走什麼呢，狂歡，遊行，還是逛街購物，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但必須得走，不走不是西安人。
一路向南，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北大街是起點，這一段路，青年們都匆匆走過，兩邊的大部分居民區都黑著，可想而知裡面的人正過著到點洗腳上床的生活，毫無節日氣氛可言，只有往南走才是朝聖之旅，向著光的煙霧蒸騰的位置走，過西華門，報話大樓鐘錶的指針一片慘綠，能感到平靜之下蠢蠢欲動的暗潮，但無暇顧及周圍，要一往無前，到鐘樓，鐘樓卻不是現在的樣子。
（2007）
在那些年烈火烹油的平安夜，鐘樓是一個輝煌透亮的象徵，它不像現在，連燈都亮得剋制而疏離，那時它像是山海中的王城，十二月萬物封凍之下炙熱的燭心，西安之心。
在金與碧的通明之中，沒有任何一隻燕子或者蝙蝠飛舞，但是天雷地火，萬物生長，走吧，走吧，這會兒你可以全然放鬆了，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突然多起來的，也許是從千萬條毛細血管中陡然匯聚轟燃的，大家都朝南走，你匯入了集體，心中升起自豪感和榮譽感，世間的滾滾紅塵，我就是浪花一朵啊，更何況周圍沒有一朵浪花是重複的，都那麼年輕，都那麼蓬勃，都那麼獨一無二，豈止於此，簡直是你一年中從未見過的品種，像是所有的精怪神靈都在這一晚解除封印，每一個平安夜都霧氣繚繞，自由的，輕盈的，酥癢的，大家心照不宣，互相欣賞稱奇，和藹地相視一笑。
的確，在這一晚，如果天氣合適，在西安裸奔都能接到善意和寬容，甚至懷疑這裡是百鬼夜行的紐約。人們在大街上放蕩而無常地行走，除了聖朱雀體育場上萬民同呼，我從未聞到如此濃稠一致的亢奮氣息，它在寒冷的大街上被越滾越大，形成讓同類血脈賁張的磁場，吸附吧，糅合吧，碾壓吧，如同一場盛大的角馬遷徙。
往南，小寨是下一站光明的王城，往東往西，獲取各種補給，或者索性集體宿醉，趁著月黑風高，城市還暫時是溫良而忍耐的，吃喝一地，扔一地，再吐一地。
（2004）
反正第二天早上斷然不會再來此處，自有人善後。
與熊熊燃燒的歡欣相比，這一夜形成的廢墟太無足掛齒了，在次日早晨，再度有人流湧上街頭規則地運行，無法讓人相信，這才是真實的人間，亦或是，昨晚的混沌和混亂才是？
（2003）
當我想起前幾年平安夜時，那些回憶中的物體蒙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彷彿所有的商販都在叫賣發光發熱的物體，頭上戴的角，手上捧的花，孔明燈在驚呼中升起，連烤魷魚上都輝光熠熠，有人走散，有人被摸走不止一部手機，有人曾求證商販堆積如山的魷魚籤子在黑暗中刺死一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但毫無疑問的年輕而癲狂，嘖嘖，不危險嗎，在家洗洗睡才不危險。
2007年的平安夜我在南大街，幫朋友賣一種滋花炮，放起來吱吱啦啦響個沒完，有個過路的女孩起名為“神鞭”，但她光看不買。
那個深夜，我們幾人去回民街，勉強尋了一家開張的小館子，吃掉了最後幾碗的炒涼粉的碎末，但對於北方的寒夜根本無濟於事，走在街頭，我不知是更清醒還是更迷惑，而沒賣掉的神鞭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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