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煙臺的那段時光

我在煙臺的那段時光

2019-12-13


我在煙臺的那段時光

我對煙臺的熟悉還是停留在20年前的印象,那時期正趕上大學畢業,單位在煙臺有個建設項目,而我正好被安排到煙臺參與此工程,我之前經歷了8/9兩個月在桂林機場項目工地上的鍛鍊,自我感覺自己不適合這種在外漂泊的工作,心裡有了想離開建築工程這份工作的想法,可我大學時學的測繪工程,想置換工作也沒那麼自由和隨意,但這種逃的想法已經埋藏在心裡了,從長沙動身去煙臺項目部報道時,我行李袋裡已經把考研時用得到的基礎課程和專業課本放了進去,我就這麼決定要結束人生當中的第一份工作。

這麼迅速地決定考研逃離測繪工種正好說明了我的幾個失敗,一是自己學了四年的專業看來並不喜歡,對自己未來的工作內容和可能存在的問題缺乏認識,以致自己才踏入社會就面臨工作要求和個人偏愛不匹配就選擇離開;二是自己匆忙決定通過考研來改變接下來的運命,這種轉型是否能最終達到目的和起到效果,中間還存在諸多未知成分,最直接原因是我報考的專業還是原來的測繪工程,自己並沒有去認真思考自己將來到底想做什麼。

即便這種矛盾和不確定性也並不影響我接下來考研離開的決心,相反,這種被生活逼迫的選擇反而讓我有了更大的觸動力,現在回憶起來,煙臺幾個月的生活,還真是讓我有著感慨但不乏溫馨的回憶。

第一次去煙臺時內心五味雜陳,明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那個蔚藍天空下的無垠海邊,心裡的負擔明顯比身邊同行的同事重了很多,對他們而言,煙臺工程只是他們職業生涯中在另一個建設工地多了兩到三年的落腳要求,只是對家裡孩子照顧的又一個兩到三年的虧欠,而對身邊同行的愛人,儘管眼裡包含愧疚但畢竟近在身邊,那份踏實感還是足的。

說不上第一次出遠門,從長沙到青島經歷了鄭州的中轉,同行的同事先是有些拘謹而後很快就熟悉了,中轉時還趁機在鄭州車站喝了碗羊肉湯,老闆見這麼多人同時進店,露出黃牙的嘴樂得合不攏,招呼著大家隨便坐,南方人在外也沒有了家鄉口味的精緻,嘗試著生辣的大蒜頭,猙獰著搞怪的表情,秋天陽光下的臨街小店,落日正要褪去,鮮有泛黃樹葉忸忸怩怩飄下來,北方城市乾燥,馬路上即便輕微的細風也可以揚起塵埃,老闆只是忙著將手中的鍋蓋罩住正在沸騰的羊肉鍋,嘴上還是悠閒地說著:“不急,慢慢喝”,身邊的同事相互抬起頭,眼睛裡看得出對這不是時候的揚塵的惱意。

從鄭州去青島大家選擇的是雙層大巴,一行人拖著行李,從羊肉湯館出來,按照湯館老闆的指點徑直到了火車站對面的汽車站,汽車站明顯沒有火車站的大氣,候車室裡多是拖著痕跡斑斑的牛仔布袋,上了年紀的乘客,他們大多臉上缺乏生氣,膚色蠟黃,眼角留著歲月的印痕,嘴巴里打著哈欠,車站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香菸味道,開車時間到,站內乘務員招呼著兩排隊伍,水蛇般到了雖然陳舊但至少可以帶給大家希望的雙層巴士——畢竟一個晚上,大家就能抵達各自的目的地。

我先把行李使勁扔到汽車上層,兩手臂掛著上層伸出的橫杆一個縱身躍了上去,上層車鋪是改裝的田字格間,人與人之間隔離很窄,車上除了睡覺,基本不能單獨站立,躺下時伸長手臂就能觸碰兩邊顧客的身體任何部位,我看到車上還有幾個中年婦女,她們正裹著一層薄薄帶著嗆鼻菸味的被子蜷縮著,心裡真為他們安全擔心,車上的客人很少說話,躺著睡覺望著車頂,好像擔心有東西掉下。我唯有安靜地躺下,眼睛就像黑夜中的兩道幽光,不停地掃射著四周,不時還會抬頭望著窗外正在黑暗中的消失的村莊,嘴裡鼻子裡很快被厚重的腳氣味塞住了,不多時,感覺自己嘴裡呼出的空氣也有了油膩的腳氣味。

汽車沿途經過濟南,淄博,青州,濰坊,高密,壽光,最後一站青島,每到一個城市,輪流值守的副手就會報下所經城市,但汽車行程中也就停了1次,司機敦促顧客起來方便,汽車沿途也就加了一次油,然後又是開足馬力沿著高速前行。不少顧客乘方便之機在路邊燃了支菸,使勁地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吞嚥了下去,一會嘴裡又冒出一圈圈煙霧,那種釋然讓人覺得迷醉。司機也趁機補了兩包煙,他們一路上說著話,不停地燒著煙,我還看到每次都是副駕幫著點燃後遞到正駕的嘴邊,似乎有了香菸就不是疲勞駕駛。

車子到了青島,我們並沒有多停留,青島離煙臺還有兩個小時,但大家都在說,到了青島也就相當於到了煙臺,這兩個毗鄰的城市,氣候相同,語言相近,同樣富庶,就連城市地貌都比較類似——城市裡看得見街道高低的起伏。

汽車停靠的青島站離海邊並不遠,站在廣場看著遠處正在被海浪推起的潮汐一浪接一浪拍打了過來,潮溼中帶有寒意,讓人不覺中打了個顫,但並不覺得多冷。我遠沒有料到青島冬天的寒冷還沒開始,也就簡單認為青島的冷也不過如此,跟南國秋天裡的暖陽同樣溫暖。

車子中午就到了煙臺,我們原以為項目地在市中心,那居住地也就在附近,豈料負責的接待——項目部的看門師傅,一個乾瘦的老頭,領著大家,拖著行李沿著主幹道一路往北,街道上行有點陡坡,大家拖著行李顯得有點吃力,畢竟一個晚上沒有休息好,加上沿途大家也沒有放開吃東西,肚子早已飢腸鹿鹿,但見到看門的張師傅,那種如同到家的感覺就上來了,嘴角開心地咧著,抬眼望著沿路經過異樣眼神望著我們的市民,煙臺,這個海濱城市,我們就要落腳下來了。

我和同行的師傅們(準確地講他們是有著編制的工人師傅)分在一起,單位領導全然沒有把我這位新分配的大學生作為幹部來對待,整個住宿地就是臨時租下的一個廠房,來得早的師傅用鋼架臨時搭建了幾間,每間都能住下20人左右,上下兩層,每個床位間靠夾在鋼架間薄薄的木板隔開,講究點的還在木板內搭起了蚊帳,加了層被單遮嚴實,幾個拖家帶口的工人師傅分在一起,他們也是類似的床位,每個床位就是一個家庭,比起和一群大男人窩在一起實在要方便得多。

我把書堆在床角,很扎眼的考研指導書放在上面,被經過的財務人員看到了,問起我的想法,她搖搖頭,嘴上沒有明說我此舉的枉費心機,但眼睛明確告訴了我“你這是異想天開”,也許她是對的,這種白天上班,晚上被打牌賭博聚眾包圍著,你還有什麼理由能說自己能考上研究生呢,可我寧願讓她看著這個笑話。

煙臺駐地第一頓晚餐記憶猶新,駐地的晚餐特別早,不到五點,工友們就拿著飯碗等著食堂開飯,食堂就是臨時闢出的一間,比起家裡的廚房要大了很多,每天早晨兩個伙伕出門買菜回來,帶著抑制不住的開心悄聲跟起早的工友說起今天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安排,我開始並不認為這種吃喝之事讓人有興奮的,可後來隨著生活後移,每天一大早就會問起當天伙食的安排,其實每天就是那幾種熟知的湖南小菜,但只要一點小的變化,都會讓自己莫名地開心。離開了學校,或者說漂泊在外,看著單位廚房裡的熱鬧和生氣,就有了家中熱鬧的感覺,我們常說,家庭的溫度,只要去看看家裡的廚房,那種下班後廚房裡就飄逸著香味的家庭,大都是對生活充滿熱愛的,而相反,那些長年廚房難得一次開火的家庭,即便是家藏萬貫,誰又會去相信幸福感在充溢著家呢?我不知道自己即便在煙臺短暫的停留,也會時刻關心著這種近似的家的溫暖。

第一頓晚餐是我熟悉的辣椒炒肉和乾燒茄子,打菜的張老頭看著我問道,“新來的?”,我微笑著回覆“是”,然後他就沒話了,眼睛朝身邊的老李頭看了看,手中的勺子還是掂量幾次後又抬了起來,給多添了一勺,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後面那位在車上已經熟悉的工友在催促,“老張,也給我加一勺”,我頓時臉紅了起來,臉上陪著笑,端起飯碗去了宿舍。

宿舍裡幾位工友正在竊竊私語,說起今晚食堂開了小餐,單位來了位大領導,安排張師傅他們今天買了海蟹,晚上單獨招待,正在辦公室喝酒呢,實際上直到那個時期,我都沒有嘗過海蟹的味道,工友們這麼一說,我還真對海蟹有了一絲的饞意。

工地的生活就是這麼不自覺在接觸著我,換成在學校,誰會在乎誰吃什麼呢,而就在這間我還不熟悉還是臨時用腳手架架起的臨時工棚裡,我竟對身邊那些嚷著要去隔壁敲門但又不好意思說想要改善伙食的工友產生排斥,想想大家都是身在外地,都希望單位來的領導能抽時間和大家聊聊在外地的生活,當前的工作和心裡的憂慮,即便是點點的撫慰和鼓勵,都會是雨後的陽光,讓人清新和明亮。而此時身邊的領導,卻在隔壁享受著單獨的待遇,他們心裡的不平,他們不知道心中的委屈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排解,我有什麼理由去對他們持有看法呢?

工友們正要推著小何去敲門後便逃,就被隔壁啞著聲悄悄推開了門的張師傅碰了個正著,他手裡端著一盤海腥味的海蟹,眼睛環視著四周,朝我們這邊說到,“來,來,領導讓大家吃的”,剛才還在緊張膽怯不敢動身的小何眼睛裡頓時發光,轉身去拿他的飯碗和勺子,幾位工友圍了上來,一堆人用筷子,用手,很快就把盤子裡並不多的蟹腳和蟹塊瓜分了,大家說起剛才搶到了盤子裡的蟹腿時,嘴裡少不了可惜和惋惜,也就一小盤也就兩個海蟹的量,卻讓深秋有著涼意的夜晚平添了諸多的開心,如果你認為這只是兩隻海蟹帶來的所謂幸福和開心,那是你對在外工友的不瞭解,他們身在外地,對家的惦記和期待被關懷,都再正常不過了,而我這個剛到崗的學生,卻因此收穫了和大家同樣的開心,儘管這只是我後來在煙臺日子裡感覺漫漫長途中的頭一天。

單位在煙臺承建項目是煙臺建設銀行總部主體建設工程,主樓基礎地基工程由中建五局總部承建,我的編制歸屬五局第一分公司,那段時間正是主樓地基工程緊鑼密鼓,樁基施工多在夜晚,地基工程未結束,樁機驗收和甲方意見不一致,甲方要求局方派專職領導負責駐守,重點協調和質量把關,分公司主體工程暫停,只允許做裙樓搭建,但裙樓建設中因為承重容易造成對樁基礎的偏移,整個過程問題較多,工程時斷時續,我自是竊喜,工作量不大,就偷著看書複習,這種忙裡偷閒是何其幸事。

半個月下來,我逐漸習慣了趕早帶著安全帽下工地,上午又折回宿舍吃午飯,飯後繼續下工地,傍晚還可以提前返回趕晚餐。每次正餐我都看到那些帶著家屬的工友單獨用小小的煤油爐燒飯吃,他們大多不吃食堂,嫌棄食堂的伙食費貴,以這個價格,他們倆口子完全可以做著吃得更好,生活便是如此,只要你不嫌蠻煩,就會收穫你的期待,日子一長,每到中午他們單開的小鍋裡飄出的味道顯然蓋過了大眾食堂,就開始有了央求搭夥的工友,通常是幾個人開心地吃好飯,趁休息時間要摸幾把牌,這種活動一開始就讓貪心的工友心動,就連施工隊長也耐不住眼饞,經常能看到他躲著玩牌的身影,工地上那種小賭怡情的小團伙隨時可見。

我雖看不上這種消遣卻也沒太多排斥,兩者相安無事,都是求得心靈的平靜。但我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的選擇考研還是錯誤的,要是當時有現在的醒悟,我寧願花時間去讀課外書籍,而不是抱著啃那些枯燥的基礎課程和專業課本,也就現在我才明白,真正的自我是閒來讀得百倍書,其他的都未必是最好的。

半工半學是需要堅持和動力的,我的堅持和動力絕大部分來自自己——我對這種漂泊在工地生活的不適和厭惡與日俱增。建築施工這個行業,如果你耐不住寂寞,忍受不了孤獨,或者說心裡承受不了那種孤僻,你是無法堅持下去的。我親眼見過幾位之前的學生不覺中習慣了隨遇而安,過著苟且的生活,他們無法逃避環境對生活的影響,喜歡和習慣了那種飯後賭博的生活,不顧尊嚴的在外找女人消遣寂寞,在他們眼裡,換一個工地,生活就只是換一個同居的女人而已。

我認為至少我不會步他們的後塵,我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知道自己的命運只能靠自己,如果說四年前我挑戰了高考,四年後的不如意,我同樣有勇氣去面對,加上來自家庭的鼓勵和支持,我只需告誡自己,路在腳下,溫水青蛙必死無疑。

每天晚飯後是我固定的學習時間,我在校時成績不差,功課撿起來也沒有太多的問題,加上內心不停的吶喊,這種觸動讓我有了堅實的決心,我的床鋪在下床位靠近房間牆壁的後側,我坐在一張臨時被我徵用的書桌前——實際也就是在紅磚上疊了一張木板而已,因為上面有了課本,加上木板上夾著的檯燈,每當燈光亮起,那種敦促的聲音就開始在我耳邊縈繞,煙臺的冬天逐漸逼近了,寒意透過窗戶竄進裡屋,耳邊除了隔壁房間傳出的打牌時的或惋惜或慶幸的聲音外,還有幾位疲憊的工友過早的發出均勻的鼻鼾聲,我有時也會站起來在房間裡或者房外走走,就是想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看著昏暗的燈光下縮著脖子的夜歸人,那是周邊前排的居民趕著下班回家的影子,家是他們的前進的方向和動力,一種思家的情緒和對前途迷茫的情感交替襲來,有時我又會去思考,如果考研不成功,我接下來的生活會是什麼?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而我,一個身在煙臺初冬的我,一個總有在外漂泊感的我,一個深陷想著考研逃離和改變命運的我,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盤問著自己,這種生活我能否堅持得下去。

一位同在煙臺有著如我相同想逃想法的朋友約我到海邊去走走,他跟我說起煙臺初冬的晚上,即便寒意襲來的夜晚,海邊還有甩著吊鉤在等著魚兒上鉤的老人,他們根本不在乎一晚上能守得幾尾魚,似乎只要不下雨的夜晚就能看到蹲守在海邊的吊橋上,聽著遠處的海浪濤聲都是一種心安,如同我們在家時,即便再窮僻的鄉村,只要你身在那裡,就會有著心安理得的歸屬感。他還跟我說起他和工友去看過一場男女鏡頭比較露骨的錄像,還說起那次錄像還看到工地上項目經理的影子在散場時悄然消失。

我從他跟我描述的他在煙臺冬天的故事中知曉,實際上煙臺的冬天其實很美好,很親和,煙臺的冬天很少有雨,因為臨海,城市裡總能聞覺道海風中攜帶的鹹腥味。上午還是陽光掛在空中,下午就可以飄起了雪花,雪夜裡白淨高大的煙臺女人讓南方人顯得尤為單薄,她們戲稱南方人精明如老鼠,不可靠,而相對南方人的精幹,我們更喜歡那些講話帶著口音但能分辨出說啥的北方女人,我們有時議論,難怪南方人常說北方的大男子主義,意思是說北方女人在家能吃苦,這可能和她們的身高和體魄是相關的。

我和朋友在一個有著陽光又能感知到海風的日子裡去了海邊,那條臨海僅有一車道之寬的巷道,把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分割開來,巷道外側是茫茫無垠的大海,而巷道內側是連綿的舊式有著古民風的老房子,老房子間留著石階穿行,晚上路燈昏暗,經過的人都是側著身踏著青白石階一路而上,本以為到海邊還會有一段很長的路,不料在房子的拐角轉身就是海平面,大海正推著潮汐朝岸邊襲來,除非是有著暴風雨,一般潮汐到達岸邊時,都已經沒有了太多起伏,海浪撞擊著岸邊的石頭牆,委屈得低下頭。我因為沿著石階走過幾回,逐漸熟悉這條狹窄但讓人留戀的石階,外鄉人偶爾經過石階,都會有洞察海天的感覺,這種感覺,有著讓人再走一回的衝動。

煙臺的海在我眼裡是平靜和溫順的。陽光照耀下的海,留給我的是平靜的大牧場,大海是陽光下綠油油平緩的大草原,而遠處興起的海浪正是草原上被趕著前行的群羊,他們或緊或慢,或松或馳,而海面上飄著快速遊弋的海警,正是草原上揮舞著韁繩,追逐著群羊策馬奔騰的康巴漢子,我站在海邊的石碣上,全然忘卻腳下溫順的海水正在舔舐著我的雙腳,而遠處看見兩個熟悉的影子——工地上熟悉的阿俊和阿俊嫂,他們正趁著難得的休閒在翻著腳底下的卵石,而他們手中伸著四腳努力掙脫的小螃蟹就是他們收穫。

一片黃金沙灘後面就是海軍航空大學,站在沙灘上望著岸邊不遠處矗立挺拔的群樓,茂密的樹林下掩映著的那份森嚴,朋友建議上岸去走一圈,即便繞著學校周邊轉悠一圈,也能感覺到國防的威嚴,我跟他說起我的一位中學美女老師的愛人就在這個學校執教,我們中學畢業那年她就離職來做駐軍軍嫂了,我說到這些時,突然想起家存在的定義,按理說像我老師他們倆,雖兩地分居,孩子在長大,兩邊的工作都還不錯,但作為家的主體,“人”字下的兩撇,如果只是存在而不是相互依存,那就是風雨中的搖曳的樹枝,如果沒有及時的養護,遲早也會分崩離析給吹散掉。而我,一個飄零在外有著逃的渴望還不敢奢望未來家的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著這些離我那麼遠的未來。

煙臺的溫暖還體現在它的包容,我像是正在經歷被風雨肆虐的小草,不求能生長在溫暖如春的溫室,只要在雖有吵鬧聲但卻讓人心靜的陋室裡生活下來,就是我的致謝了,我耳聞很多單位是拒絕新來的學生當年考研的,當時考研不只有自己的意願,還要求歸屬單位蓋章同意,關於蓋章這個事情,我並沒有事先和領導提及,而是我桌子上的考研書籍恰到好處的告訴了他們,他們告知我那課本上赫然寫著“再見”兩個字,心不在,留著有什麼用?真的,當人事部門那個舉足輕重的紅章印下去時,我感激的眼淚趕在我焦急之前又湧了上來,我開始以為這只是一種感激,後來才覺得是種包容,即便是一個漂在外地的施工單位,一個常年和工人或者民工接觸的人事部門,他們在對待每一個學生向上的事情上,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過於苛刻和陳舊,即便是現在看來一個無關重要的印章,在那時刻,就是決定我未來命運的幸運石。

我的運氣還只是剛剛開始,我記得考研報名那天,煙臺的天空上午就飄起了小雪,寒風灌進脖子裡,有了我前所未有的寒意,而眼前排隊考研的人卻是人聲鼎沸,最開始有人撐起了雨傘,但很快就覺得雨傘是多餘的,天空中突然放亮,之前還算緊密的雪花慢慢地變得悠然了起來,排隊的人群因為有著相同的目標,這種不自覺的熟悉悄然發生了變化,前後交流起報考的學校和專業,臉上看得出那份自信和快樂。站在我前面的是兩位東方電子上班的年輕人,他們相約過來報考南瑞的研究生,看到我同樣是報考南京的學校,有了一份別樣的親切感,我問起東方電子單位這麼好你們還要選擇離開?他們相視一笑,坦誠是個人的志向,原來工作環境還不是決定一個人志趣的唯一因素,像我這種在外飄的單位,應該有著比他們更願意或者更能夠的自我激勵才對。

我開始覺得我要做個決定了,我想請假回學校去複習一段時間,我是覺得如果還只是孤燈寡讀,自己到底會是個什麼程度完全不知,有些機會一旦錯過就永遠不會再有了,我把這個想法和家裡父母說了,他們回覆只要遵循你的意願,孩子在外,首先安全,然後就是開心快樂,任何決定父母是支持的,我的父母是世上難得開明有著前瞻性的聖人,我上大學的年代,他們二老身居鄉下,除了還在唸高中的妹妹,家裡已經有了三個大學生了,姐姐正在讀研,弟弟還在北大,從妹妹的成績來看,她上個重點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父母並沒有急於孩子上班改善生活環境,相反在學習這條路上,他們一如既往地支持和鼓勵,我察覺我之所以能開始就有信心去考研逃離現在的命運,一半的動力來自家庭的支持。

回南京補習的那段日子也是充滿感激和感恩,之前留級還沒畢業的同學給我留出了床鋪,其實在大學時我們倆並非要好的朋友,我只是突然地站在他面前,告知回來準備考研,他有著東北人特別的豪爽告訴我就睡他的床鋪,而他自己則去隔壁宿舍去另找住處,把宿舍鑰匙和門卡留給我,那種感激豈能是用當時宿舍樓下兩碗冒著熱氣望著眼饞的小餛飩來補償的,還有對面床的那位來自雲南邊境的小夥子,他開朗的性格,友好的微笑,讓我有了如同界同學的室友情,且這份默契開始感染了周邊的同學,他們親切地叫我老王,就像身邊突然多了個插班生,且這個插班生還不和他們同去上課和自習。

真正讓人感知到考研的壓力也是從那時期開始的,整天有著忙不完的模擬題要做,有著背不完的政治要點去記,有著自我測試後一次比一次更讓人絕望的嘆息,但學校圖書館底樓對考研的學生24小時無條件開放的教室裡通宵達旦的燈光就再明白不過地告訴大家,所有人都在賭這個機會!如果哪天你無意中看到深夜從圖書館教室走出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恍惚的人,千萬不要認為他那是一種傻子顛倒黑白的生活,正是這個容得下幾百號人的階梯教室,考研最後一個月時間裡,它最真實的記錄了那群當年學校裡最為優秀,有著追求的那群人的勤勉和奮鬥。我見過深夜裡前面行走的女生突然的嘶吼,見過男生在午夜裹著軍大衣搖晃著回宿舍,他們這種拼的精神見證著一個正在破土而出的新的自己。

離考研最後一個禮拜,我又回到了煙臺,當火車經過濰坊時,開始看到列車窗外成片被包裹著樹幹的果樹在寒風中顫慄,而火車上陡然多起了回家過年的外出務工者,比起最初去南京補習的心情,我多了份冷靜和自信,兩個月的補習來看,我的自我感覺良好正在生長。身邊看上去像是位農民的顧客問起我去哪裡,他想和我對調個位置,他有點智障的女兒正坐在他的斜對面朝他傻笑,我起身應允,一路上聽著在他耐心為女兒說著回家過來,過完年後再帶她出來玩的解釋,總感覺一絲憐憫,可他女兒不停地點著頭,眼睛裡看得出放光的興奮,又覺得她是何等幸運,至少她有著愛她和關心她的家人。人生如夢,你悄然回頭,會發現你正在追求的往往不是你最後感覺到的幸福,而自己身邊常年賴以生存且毫無感覺的,才是你最後的幸福。

車子傍晚就到了煙臺,煙臺小雨夾雪,我已經熟知回宿舍的公交車,也就幾站路,換成秋天我會選擇步行繞著馬路看沿路飄下的落葉步行過去,但此時冬雨夾雪,比起單純的下雪天,這種冷更讓人刻骨銘心。經過宿舍前的那條小馬路,遠遠就能看見幽暗的燈光,原來熟悉單調的喧譁聲飄了過來,讓我頓時有了親近之感,我剛剛經歷大學裡那種空氣中讓人神經緊繃令人窒息的壓抑,這個時間聽到夾雜著家鄉味的嬉鬧聲,像是回家路上聽到了熟悉的鄉音,那種從心裡有著家的相近的感覺就來了,我甚至有著一種急於見到原來的老同事和領導的衝動,但我肩上揹負著的沉重,又讓我適時的控制了起來。

是阿俊最先經過食堂時發現了我,他抑制不住的微笑,眼睛投射出開心的微笑,最好地接納了我這在外飄蕩了一個月的曾經的工友,他們本以為我不會回來了,以為我上次的離開就是最後離開了這個項目,我問起大家還好嗎?一群人停止了手中的撲克牌,出來同樣微笑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像一個在家期待久未回家的父母歸來的孩子,只可惜我背後的口袋裡,除了沉重的複習資料,我竟然連一顆多餘的糖果都沒有準備,我是多麼愧對他們待我如同親人的感情!

我宿舍的床位沒動,兩位趕早回家的工友請假回去探親了,房間裡顯得比之前空曠,而我的床鋪除了有同事幫忙清理——把之前的被子和書籍摺疊在一起堆放在牆角,用床單蓋上外,就沒有太多的變化,桌子上的檯燈被一個同事借去晚上讀故事書了,聽說我回來了,他又趕緊歸還了過來,我撣了撣床單上的灰塵,攤開墊子,鋪好床單,把厚厚一堆書壓在枕頭下面,而自己舒坦地躺了上去,那份悠閒和自然,如同我平時回家故意賴在自己的床上,如此親近和相安。

回到煙臺後,第二天早晨在食堂,我又見到了之前的領導,他眯著眼微笑著對我說,“回來了?”,我微笑著“回來了”,“什麼時間考試?”,他知道我在煙臺報考,每年年底就是考研的時間,我答曰,“就在下週一”,他抬起頭,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考好點”,我致以感謝的眼睛竟然有了溼潤。

嚴格些的單位,像我這種臨時逃陣的兵仔,一般很難選擇接納的,而我此時,還在享受著如同休假歸來的員工,而我那段時間的消失,他們不但寬慰了我的缺位,並且在情感上又以朋友的友情去鼓勵著我,我頓時感覺到之前要逃的單位,原來如此的通情達理,如此關心和仁愛。

煙臺的冬天清冷,考研頭天空中飄起雪花,只是這次的雪比以往更大,更猛,更狂。我一早趕到考點,門口已經聚集了早到的考生,那些還未畢業趕考的學生臉上明顯要輕鬆和興奮,像我這種從單位出來的要冷靜很多,第一堂數學,考試中就有幾位考生中途放棄,很早就出了門,還有考生在數學結束後就不見了,數學考試時我感覺還行,很快就完成了答題,剩下45分鐘用來驗證,英語這門也算我的強項,兩門基礎課下來,我考得感覺還是穩定,中午時分,我前面坐的考生問我感覺如何,聽了我的情況,他坦言自己感覺不大好,估計希望甚微,我鼓勵他不到最後都很難說,考研就這麼奇怪,不是平時功課好的學生,就能十拿九穩,因為我們大學裡的成績多是以既定的考試範圍來核定的。

我的運氣真是再好不過了,等到考試結束,天氣更加惡劣了起來,這種風雪天氣,甲方不同意繼續施工了,單位放假,我跟隨大部隊到集貿市場了轉了半天,買了煙臺的幾樣海鮮,跟著大家回長沙過年了。

我清晰地記得回家的旅程特別歡快,雖然同樣是汽車和火車的行程,但全然沒有了去時的憂怨了,反而感覺到山東煙臺的蘋果特別脆,萊陽的梨水分特別充足,還有煙臺的水產,應該都是新鮮,只要回家燙一燙,切成絲,燉上幾個小時,合著湖南的辣椒和蔬菜,就能做成上好的火鍋,大家心裡想著就要回家和家裡人團園,心裡想著的溫暖就要和家人分享,這種感覺會有多好。

火車一路的轟鳴聲成了工友們的催眠曲,他們蜷縮在位置上,儘管身姿沒有舒展開,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沒有讓人覺得不舒服,反而因為離家近了,睡意朦朧中透出的安心讓人感覺踏實,我此刻才真實理解我們的建築工人,在他們的生活當中家意味著什麼?試想想,他們常年在外,一年也就不到一個月的在家時間,其他的都是兩相牽掛,我曾徘徊在深夜哭泣的阿俊的房門外,他家的孩子因為和爺爺奶奶生氣偷著跑出門在同學家呆了一宿,那種無助和痛苦豈止是嘶心裂肺來形容,我也曾跟阿曾聊起他在家的老婆,因為常年不在一起,她賭氣不接電話,說他就是個騙子,每年都說要調回來,連續5年的承諾後還在承諾著,我頓時覺得他們即便如此還在堅持,竟然都還沒有如我逃的決意,我這是在慶幸呢還是在漂白自己。

春節在家自然倍受父母的照顧,讓我重溫了學生時來自父母的照料,他們並沒有和我多聊起考研過程中的感受,只是蜻蜓點水式的說起,當初我的專業,就會存在這種職業抉擇的可能,還有說道那些工地上的工人和工友,他們無不唏噓那群人的無奈和隱忍,作為鄉下的父母,他們尚且能知曉建築職業的艱辛,而於我,一個才踏上社會又急著扭轉急速的馬達,這突然的剎車於我內心,究竟是不是正確?

春節後我又回到了煙臺,此時的我已經完全沒有回來考試時的臨時求住被接納的感覺,儘管我對考研結果的擔心從未停止,哪怕是周邊同事無意中說起任何有關研究生三個字的話題,我都會削尖腦袋,貼著耳朵問清結果,那種被考試成績折騰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我表面沒事。內心卻正在遭遇萬馬奔騰,如果說考研之前我還可以去海邊看水天一色,碧海藍天,而今天,我寧願夜晚獨自走過那條我已熟知的石階,藉著路燈,站在海邊即便是吹著割臉的海風,看著遠處咆哮的浪潮,那種被壓抑的感覺才會瞬時放空。

這種糾結直到3月下旬的一個上午,也就是考研成績放榜的那天,我之前的擔憂在電話接通後的一分鐘就全部煙消雲散了,我不但過了,而且數學和專業成績都是異常的高,儘管對方也只是簡單,平靜的語調回復我的急切心情,但我此刻內心的歡呼雀躍早已遊離於我的身體,如果去年秋天我及時而倉促的決定只是一個偶然,那今天的結果算得上是對我大半年來努力的最賞識的回饋,誰說有努力還不一定有回報,誰說工地上只容得下得過且過,誰說工棚裡開不出燦爛的小花,我可以,我心飛翔在那深藍色的海面上空!

等我去南京複試回來,我就開始整理行李準備離開了,記得走的時候還特別和幾位要好的同事和領導一起吃了頓飯,飯桌上大家非常客氣,開始稍有沉默的氣氛在幾瓶啤酒下肚之後給打破了。真的,我願意再聽聽他們的抱怨和牢騷,我願意聽他們再說道說道生活的各種可能,願意在老領導面前聆聽他的語重心長,有些人和兄弟,只要分開,就是一輩子,我深知,即便在我後來的歲月中,他們還會和現在一樣,持續地在外流浪,持續地在奔波,至於家,責任,贍養,他們儘管也在親力親為,但終究不能周全,因為眼下 “活下去”,才是他們最大的目標。

……,歲月洪流,……

20多年過去,我以為我已淡忘了煙臺那段生活,可每每臨近壓力感覺不能輕鬆應對時,我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在煙臺的那些時光,那些人,我後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又在哪裡延續著他們習慣漂移的生活,但他們待我的誠懇,留給我的溫暖,想想都讓人覺得溫馨,也就突然覺得眼下的壓力,也沒有特別的負擔,堅持就過了——那份坦然,又像是煙臺陽光下平靜的海平面,開闊,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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