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解讀莎菲的渴望、慾望與絕望

我們很容易愛一個人,卻很難理解一個人。一百多年前《玩偶之家》的娜拉,通過出走來宣示對無愛情感的反抗,被稱為新時代女性的典範。魯迅先生在《娜拉走後怎樣》中對此進行了更犀利的解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主人公莎菲,則有著比娜拉更為強烈的反抗意識,對於內心的追求有著“飛蛾撲火,不死不休”的反抗精神。郭冰茹在評價《莎菲女士的日記》時,認為它體現了年輕人尋找自我認同留下了一個非常生動的記錄。

丁玲文筆細膩,擅長通過透視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與複雜性,來體現複雜多變的情感歷程。《莎菲女士的日記》採用獨特的日記體形式,巧妙的將“人物聲音”作為第一表達者,將人物內心的變化細緻展現。通過日記的形式,贅述了莎菲從被理解的渴望到對慾望的追尋,最終歸於絕望的全過程。

《莎菲女士的日記》:解讀莎菲的渴望、慾望與絕望


01莎菲的渴望,成為她感到空虛的根源

1.對誠摯情感的渴望

莎菲對誠摯情感的渴望,具體表現在她渴望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理解。

莎菲雖然性格乖張敏感,卻生活在溫暖的環境中。朋友韋弟、毓芳和雲霖對她關懷備至,她要搬家,朋友立刻幫她找房子,她生病了,朋友日夜陪伴她,給她解悶,她發脾氣,大家都讓著她。以至於她覺得“簡直舒服的不像住公寓,同在家裡也差不了什麼了”。

然而她卻並不滿足,因為她清楚的明白,朋友愛她,“更像愛一個小妹妹”的驕縱,他們對莎菲的愛,是盲目的憐惜,而非心靈上真正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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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總願意有那麼一個人能瞭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道他們所愛惜我的是些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更容讓我,更愛我,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她請好友毓芳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帶來了與她心有芥蒂的劍如,而劍如,竟然能毫無芥蒂的與她說笑,面對同鄉小姐們“慣做的笑靨”,她又氣又恨,最終偷偷跑掉。

而當她陷入凌吉士的迷戀無法自拔,期望得到毓芳的解救時,毓芳卻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完全把話聽到反面去了”。朋友的一切不理解行為,造成她內心的空虛。

莎菲的心理訴求,在3月22日的日記中徹底爆發出來,為了葦弟能夠理解自己,她把日記交給他看。她將心交給一直對她忠誠的葦弟,然而這本用血淚滴成的日記,並沒有讓葦弟理解莎菲渴望的心,反而產生了更深的誤解。

“誰又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了這隻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只能令我看到這有限的而傷心喲!求人理解,而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覆說明的日記給人看,已夠是多麼可傷心的事!”

葦弟認為莎菲的舉動只是為了告訴他對凌吉士的迷戀,讓他知難而退。以至於莎菲覺得,這本日記真是糟蹋了。由此發出“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世間的友誼”的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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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對靈肉合一愛情的渴望

莎菲對愛情的追求,更多的體現在她對愛情的理解上:追求靈與肉的統一。

作品描述了兩個同她產生情感糾葛的人物:一個是對她苦苦追求,她卻無法產生愛情的葦弟,一個是僅僅一面就點燃了愛情之火,卻敗絮其中的凌吉士。

葦弟誠實善良,他對莎菲的愛熱切而忠誠,他對莎菲包容體貼,甚至不論莎菲對他熱絡還是冷漠,友好還是捉弄,他都不生氣,全都順著依著。

在周圍人看來,這絕對是一個好丈夫。天底下,哪有此一個能依著自己的丈夫更好的人呢?於是,朋友毓芳熱心撮合,希望他們在一起。

然而莎菲卻始終不能對葦弟產生愛意,因為在她看來,他思想平庸,缺少丰儀。

“假使葦弟能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一些,但他卻只能如此忠實的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愛她,卻不能理解她,既然莎菲對家人、朋友都把相互理解視為最基本的要求,自然不能接受葦弟的愛。此時對愛情求而不得的莎菲,在苦悶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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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凌吉士出現了。與無法產生愛意的葦弟不同,見到凌吉士的第一眼,莎菲就被他的丰儀吸引。凌吉士滿足她對愛人的所有幻想,俊朗丰儀,博學有禮,南洋華僑,他的優秀甚至讓莎菲這個小資女郎覺得,自己是從鄉下來的土姑娘。於是,她那顆高傲的心立刻為凌吉士所臣服。

她大膽的表達愛意,尋求愛撫,甚至主動找理由搬到凌吉士的附近去創造機會,但是,凌吉士丰儀的皮囊下置著一個卑劣的靈魂。

“他需要的是什麼?是金錢,是客廳中能應酬他買賣朋友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的很標緻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麼?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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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莎菲是矛盾的:一方面凌吉士帶給她愛情的幻想和生命的生機,另一方面,又帶給她絕望。

甚至在凌吉士吻她的同時,她感受到來自內心的鄙夷,她在心中高呼“我勝利了!我勝利了!”。最終,她決定悄悄南下,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她追求的是一種建立在高尚的情趣和共同理想之上充滿現代色彩的愛情,但在這個時代中,她註定無法得到。

莎菲渴望被理解,縱使她的生活充滿溫暖,得到心儀人的愛撫,但是她絕不以靈魂為代價,貪圖感官的享受放縱慾望,她要的是真正理解的友情,和靈肉統一的愛情。這進一步說明,她對理想的執著追求與真誠的渴望。

這本書最大的悲劇,是無論莎菲怎樣做,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理解。她與她愛的人靈魂無法匹配,與愛她的人精神無法共鳴。不難看出,莎菲的全部痛苦和淚水,源於沒有理解、沒有心靈溝通,因而沒有真正溫暖的情感,莎菲的悲劇,是理想者的悲劇,也是當時社會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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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莎菲對愛情的慾望,是對男女關係傳統觀念的顛覆

《莎菲女士的日記》創作於1928年,在爭取個性解放這方面,與魯迅《傷逝》中的子君,和柔石《二月》中的陶嵐有共通之處。不同的是,莎菲解放的更徹底,更熱烈。

莎菲是在封建時期“異樣"的都市摩登女子,她思想進步,她熱情大膽。尤其在愛情的追求方面,思想上,她“要他奉獻出他的心”。肉體上,她渴望滿足生理的慾望。在愛情上,她一直是主動的,她願意以補習英文的名義來接近凌吉士,願意“他的手攀上自己的腰”為自己創造機會,在她看來,愛情,必然伴隨著靈魂與肉體的溝通。但是她大膽的愛情觀,與當時的社會必然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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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毓芳的愛情則是時代的代表:因為怕生小孩,所以不敢與愛人住在一起。

他們剋制的慾望,如同《八駿圖》中丙教授講述的為樹立克己形象,而在父母面前夫婦二人分兩個床住的朋友。對於這種行為,追求真摯情感的莎菲自然無法理解。

“為什麼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身體?為什麼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為什麼兩個人還沒睡在被窩裡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她的愛是熾熱的,追求彼此“肉體融化”的快樂,但是同時又是痛苦的,因為求而不得的苦悶。當她得知凌吉士醜陋的靈魂之後,恨不得把他“除了丰儀的外表,其他全部變成石頭扔出去"。

在她的生活充滿絕望時出現的凌吉士,給了莎菲最大的心理安慰,她把理想中的愛情看作她“生活的力”,因此,

當現實將她從幻想的天堂拉向失望的深淵時,她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值得稱道的是,在肉慾與靈魂追求的選擇上,莎菲清醒了過來,她痛恨自己的甘於墮落,決計搭車南下,“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這個行為的背後,我們可以看到莎菲把理想的愛情看的如同生命一樣重要:不管凌吉士對她有多麼難以抵抗的魅力,她也決不以靈魂為代價貪圖感官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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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莎菲通過對愛情的自我毀滅,向我們展示了對靈魂之愛的高級追求“飛蛾撲火,非死不止”。

這部作品,打破了“男人進攻女人是為了性慾,女人吸引男人是為了生活”的傳統思維。莎菲不僅在肉體上追求生理滿足,在精神上也完全獨立,丁玲的筆觸細膩大膽,將莎菲對情感的把控,寫的細緻入微。通過莎菲乖張又激進的性格,描寫了女性在愛情上的自覺——追逐的熱烈,放棄的也決絕。

莎菲的形象是具有時代特色的都市小資女性,在作品中,人物的“新思想”與社會的“舊風氣”格格不入。而正因為她的格格不入,所以她對生活註定絕望。

03莎菲的絕望飽含思想覺醒的隱喻,是時代的苦悶

《莎菲女士的日記》充斥著死亡意識,比如她一直不好的肺病,比如接到唯一懂她的人——蘊姊的訃告。

並且在莎菲的日記中,也多次提到了死亡,“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乾淨”、“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等等,但是作者真正想要抒發的,是求而不得的時代苦悶。她在日記中寫道“我都是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佔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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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部作品沒有明確交代它的歷史背景,但是丁玲女士在晚年明確指出“我寫的是第一次大革命以前一些人的苦悶”。

20年代中期是中國歷史上大變格的時期,正是新與舊、父與子、進步與反運動、光明與黑暗激烈搏鬥的時期。

在這個大的時代背景下,一群覺醒的青年男女急於衝破舊思想牢籠,尋求光明的出口。但是這樣一個像一隻近乎停擺的古舊“老鍾”一樣的社會,仍然充斥著壓抑的的氛圍,壓的他們喘不過氣。這讓那些以為邁出家庭門檻,就能獲得新生的青年感到不可抑制的苦悶。

魯迅先生曾經一針見血的指出: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這是當時大背景下的“時代病”,也就是這裡所說的“時代苦悶”的真正內涵。

而丁玲之所以寫出這種“時代苦悶”,是與她的自身經歷有關。幼年喪父導致家境敗落,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使她受盡了冷眼,因此形成了她性格中獨特的敏感和自尊,也令她對於溫暖和理解,有了更高的追求。而莎菲的人物形象,就是她在時代的苦悶之下創造出來的。

表面來看,莎菲高傲、乖張,但實際上,這就是她對黑暗社會環境的反抗。她想追求光明,卻又看不到一件有希望的事,由此而產生的苦悶情緒的反射。

而正是這個格格不入的性格,使得她沒有被社會同化。從這個層面來說,莎菲,是在黑暗的社會中,執著追求的叛逆者。她是丁玲的代言人,她逃離封建家庭尋找解救,卻又陷入新的黑暗,這表達了丁玲對現實的苦悶理解,以及對於尋找光明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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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莎菲所面臨的苦悶就是丁玲對當下社會所做的思考。丁玲和莎菲一樣,不用為物質生活發愁,所有人都愛她,但是這也是最大的困境:她無法找到與人精神上的連結與共鳴。

雖然她生活在特定時代的濃重黑暗裡,但自始至終,她都在奮力掙脫周圍的一切,尋找光明,可以說她是整部小說乃至整個時代最執著的叛逆。她是自我的,也是時代的。

托馬斯•曼在《魔山》中說:人們不僅僅以個人的身份生活,而是不知不覺地與他的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同呼吸,共命運。《莎菲女士的日記》裡,莎菲的尋愛歷程其實就是尋找光明與時代抗爭的歷程。不僅是因為她有著大革命後的中國青年希望掙脫牢籠的迫切,更是因為她在尋找人生的意義所在,當這種尋找無望時,就會絕望。因此可以說《莎菲女士的日記》的苦悶不是莎菲一個人的苦悶,更是一個時代無法掙脫的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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