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村了,我该如何葬父

封村了,我该如何葬父

正月初三,父亲去世了,不是因为冠状病毒,而是因为其他病。他患癌症,晚期,拖了两年,已灯枯油尽。

村里已经封路了,每家每户都闭门不出,连野狗都不见了踪影。我和哥哥戴着白布孝帽,每家每户去跪拜。我们需要村里叔伯婶娘帮忙,帮父亲入土为安。我们也需要告知村人,父亲没了。

我们不敢走进他们屋里,只在大门外远远的地方,呼唤一声“丰年伯”或“建国叔”,叩拜在地。我们很害怕,很担心,很矛盾。我怕他们不应承,又怕他们应承。

他们来了,父亲的体面可以维持;他们不来,全村人可减少病毒感染。

眼泪滴在泥土里,哥哥也是。

想起父亲,我失声嚎哭,看一眼哥哥,哥哥眼睛红得冒血。

一、忆父

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她在我5岁,哥哥7岁时生病走了,那时父亲才30出头。他没再娶妻,担心后妈对我哥俩不好。

他做过无数工作,扛包装箱,挖煤割麦,哪样来钱做哪样;也给过我们无数温情,爹娘同体,严慈并举。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们爷仨相持相依;多少个大年三十,我们置酒推杯。

待到我们成年,父亲还是壮年。我们互相嘻笑,彼此催婚脱单。三条光棍的大年夜,到底还是寂寞了些。

后来我有了嫂子,再后来,我有了老婆,父亲,还是光棍。他说:“好了好了,终于老了,不再想女人了。”

没有女人的父亲给我们带孩子,整天乐呵。可没乐呵几年,他得病了,很重很重,医生说没治了。我们花光了积蓄,最后决定卖屋给他治,他说不治了,钱留给阳阳(他长孙)娶老婆。

过年前,父亲自觉时日无多,招呼我们回到老屋。只有爷仨。我们仍然置好酒,摆好杯,一起碰了好多回。父亲醉了,喃喃说:“你妈妈水嫩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我要去找她了……她就在那里……”

他走得安详宁静。

我们想让他更安宁地睡到妈妈旁边。

封村了,我该如何葬父

二、陪父

我们需要人帮忙,挖坟坑,做道场,抬上山。虽然以前都有老流程,族里同姓的亲房都会主动来帮忙,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人人自危,我不敢奢望太多。

拜了一圈,村子走完了,没有哪一户出来搀扶一下我们哥俩,只远远地应答着。我们回到家,父亲冰冷,房间冰冷,我们的心更冷,热热的眼泪又冒出来。

滴滴滴,微信响个不停。歇下来一看,原来是丰年伯把我们拉入一个微信群,那里有全部的男性亲房。丰年伯详细分工了父亲白事的各项事宜:四人挖坟,六人布置丧场,两人请和尚师傅——唯独没有厨房里的活。丰年伯说,活照干,饭就不一起吃了,这个时候,特殊。

我和哥哥哑着嗓子说感谢的话。男人们没有多话,最多就是一句“人都走了,哭有屁用”,或者“鱼叔是好人,苦了一辈子”。

当天中午饭后,男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戴着口罩,相互隔得远远的,埋头干活。晚上,翠绿松柏扎在堂屋门框上,钟书叔写了白色挽联,贴在松柏间,堂屋各处也落了白挽。父亲最后的停放之地,顷刻间悲怆起来。

我们跪在棺木前头,哭得嗓子发哑。叔伯们远远看着,远远喊话:别哭了,让鱼叔歇一歇,他操心你俩一辈子了!

道场和尚只来了一个,锣鼓队只来了两个,一个打鼓的,一个敲钹的。

深沉的夜里,和尚的经念得断断续续,锣鼓有一声没一声。我和哥哥席地而坐,靠着棺材两侧,想多给父亲一些温暖。

只停留三日。三日里,堂屋里就我们五个人。叔伯们不时冒出,一次一个,替和尚和“乐手”们倒杯水,递只烟,到饭点送来饭,再在棺木前站一会。我和哥哥安心靠在父亲身边。

下葬前一晚,和尚唱祭文。兄弟俩各一篇,媳妇和孙子没有过来。嫂子发着烧,我老婆咳嗽不止。

山村里静得很。“咿——咿,呀——呀”,和尚的吟唱声从喇叭里传出,格外响亮,穿透暗夜。

在父亲身边,在古老的唱词里,我竟酣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蒙蒙亮。我爬起来看看父亲,他眉眼放松,似乎笑了。

封村了,我该如何葬父

三、葬父

一声铳响,出殡时间到了。两位伯伯走过来扣紧了棺盖,又跨坐在盖上,用力跳了跳,压沉了些。上浆,密封。从此再见不着父亲。

八个汉子走过来,戴着口罩,穿着素衣,扎着草绳。装粗梁,绑粗索,嘿呦一声,棺木离地。

我们踉跄跟上。别的老人百年之后,整个村子都出动了,长长的队伍跟随上山。老人媳妇女儿等趴在棺木上,哀嚎着,一咏三调地诉说老人生平事迹,恸哭声震天。眼窝浅的女人男人,跟着流长长的泪。腰鼓队乐队唱唱跳跳,把整条村,整座山都喊热。

由此,要走的人,会在人们记忆里留很久。

而我的父亲身后,只有我们两个。打鼓敲钹的在前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续三天了,他们太累了。

哥哥端着爸爸的像框,倒退着走。我与他,相顾无言。父亲,实在抱歉,我们给不了原本该属于你的热闹。

我家处村西,祖坟场在村东,我们要穿过整条村子。我能想象,每家每户紧闭的门,如同砸在心口上的石头。

刚出堂屋门口,啪——啪——啪,鞭炮声响起,久久不息,我定睛望去,是左边标叔家。屋门口的大坪里,标叔的孩子媳妇孙子,缓缓跪下,朝父亲叩首又叩首。

胸口热流涌动,来不及平息,另一挂鞭炮响起,是右边海伯家,小辈齐齐跪下,海婶脱了口罩,擦眼泪。

紧接着,几处鞭炮同时响起,左右屋门口,高高矮矮的人错落跪下,埋首,再埋首,连最蹦跳的三岁娃娃,也规规矩矩地跪着,似乎也懂了这人世悲情。

我们再也忍不住,在鞭炮声里,嚎啕大哭。对着下跪的人,我们回跪,久久不起身。

父亲,你看到了吗,你终究是不寂寞的,你终究拥有了你该有的体面。他们一样会记你很久很久。

最后一捧土撒下,父亲永远地属于了母亲。

封村又怎样?这祸乱世间的病毒,终有尽头;这绵亘传承的人间温暖,一直在这里。

安息,父亲!

封村了,我该如何葬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