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被迫隔離在家的第12天,恰逢我和先生的結婚兩週年紀念日,其實平時我對各種節日、紀念日並不敏感,這次卻有了一些莫名的期待,總覺得“特別的時期”遇上“特別的日子”應該發生點“特別的事情”。

我的先生是一名邊防民警,因為疫情此刻正奮戰在距我幾百公里遠的海防線上。也許是因為太忙了,也許本來就沒放在心上,總之他完全忘記了紀念日這回事,別說禮物了,連一句表白的話都沒有。

該如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呢?失望,失落,甚至覺得他根本就不愛我,繼而是不可抑制的憤怒:我這麼辛苦,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孩子,還要時刻擔心你的安危,而你居然連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都不記得了?!

電話裡的我聲淚俱下,大聲咆哮,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也完全忘記了他在疫情之下堅持工作的艱辛。奇怪的是,其實最初我並沒有把結婚紀念日這事放在心上。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為什麼平時還算理性的我會為這樣一件小事大發雷霆呢?

今日讀書讀到了張愛玲的《封鎖》,文中的封鎖和此刻的隔離情形相似,我一邊讀書一邊試著剖析了一下自己“反常”的原因:熟悉的生活節奏被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刀切斷,這個彷彿全世界都靜止下來的特殊時期,人心和城市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我們猶如生活在真空的狀態之下,慾望被靜止的時間和有限的空間無限放大了。

張愛玲筆下的隔離或者封鎖,總要發生點非同尋常的故事,比如,香港全城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的“傾城之戀”,易先生的封鎖斷送了王佳芝的“意亂情迷”。今天的《封鎖》,則給了吳翠遠一段即生即死的“愛情”。

01

1943年的上海常常因為各種治安事件而封鎖街道,這樣的場景我們經常在電視劇或電影中看到:封鎖了。搖鈴了。電車停了。一切陷入不安與靜止當中。

電車裡的人卻相當鎮定,因為和馬路上東奔西跑的人不一樣,他們有座位可坐、有地方容身。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男主角呂宗楨坐在電車的角落裡,此刻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抱著裝在報紙裡的熱氣騰騰的包子。包子是他太太吩咐他去買的,本來心裡還怪她讓自己這樣身份的人去鑽小衚衕買包子,但現在封鎖了,包子成了現成的晚飯,他不免又對太太懷了幾分感激的心情。

呂宗楨的斜對面坐著女主角吳翠遠,她還沒有結婚,無論是家教還是性格都非常老派,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衣服穿得嚴絲合縫,看上去像是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此刻她正打算利用封鎖的這段時間批改卷子,她是一名英文助教。

吳翠遠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好人家的女兒。然而,好則好已,全無靈魂,是那種令人感到無趣的、千篇一律的“好”。

一個活得世俗體面、有賊心沒賊膽的世俗中年男,一個內心蠢蠢欲動、表面紋絲不動的大齡待嫁女,本來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是毫無交集的,此刻卻在一部禁錮的電車中相遇了,封鎖讓他們有了短暫的交集。

呂宗楨正準備從容地吃包子的時候,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裡有他一個親戚,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這個貧寒的表侄打算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他看中了呂宗楨13歲的大女兒,一心只想攀上呂家這個高枝,所以呂宗楨恨透了他。

為了躲開表侄過來獻殷勤,呂宗楨想到了一個“可恥”的主意:他決定和吳翠遠調情!這在平時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今天不一樣,在這場不知道何時能結束的封鎖裡,一切瘋狂都可以被原諒。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於是,呂宗楨坐到吳翠遠旁邊、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臺上,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你也覺著悶罷?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麼要緊!我們——我們談談!”

呂的語氣和動作都很輕薄,好人家成長起來的吳翠遠對於被搭訕的第一反應是吃驚,緊接著又有點得意和享受,這突如其來的、來自異性的注目使她覺得熾熱、快樂,和她一直以來按部就班的生活相比,這注目就像一場華麗的冒險。

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吧!”

呂宗楨看到自己的“調情”真的嚇退了親戚,不禁有些得意,面對翠遠的態度也正經起來,翠遠卻以為他是被自己端凝的人格感染了,開始和他聊起天來。兩人談話的內容瑣碎而隱秘,在平時是萬萬不能與人分享的,此時此地拋去了身份的顧忌,卻能聊得暢快而盡興。

突然街上轟隆隆駛來兩輛卡車,兩人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面龐異常接近,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這種男人原始的魅力讓他覺得很愉快。

在這個狹小的、密閉的,不知道何時才能再開啟的電車箱內,一切的情感都在加速醞釀。

吳翠遠臉紅的一瞬間,他們戀愛了。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02

吳翠遠不是不知道呂宗楨不誠實,也不聰明,他吐槽自己的太太不過是中年男人慣用的伎倆,回到家,他還是會乖乖地聽從太太的吩咐去彎彎扭扭的衚衕裡買包子,可是她享受他的注目。

因為一絲不苟的日常生活不會有這樣“出軌”的快樂。

這快樂是虛幻中的真實,真實中的虛幻,讓你忍不住想捉住它,忍不住想看看它會把你帶向何方。在封鎖的空間內,在不知盡頭的等待裡,平時被細心隱藏的慾望會瘋狂滋長。

呂宗楨也覺得快樂,因為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個會計師,不再是孩子的父親和家長,不再是車上的搭客,也不再是店裡的主顧、城市的市民,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拋掉所有的身份和責任,他開始和她肆無忌憚地聊天,無休無歇的話,難得的是她並不嫌煩。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可愛到哪怕你不要她了,她也會像嘴裡呵出來的一口氣那樣——自己悄悄的飄散了。她不麻煩、不聒噪,不會吩咐他提著公文包去買包子。他“愛”她。

吳翠遠聽了他的一番訴說,竟然真的想和他談婚論嫁了。她愛他嗎?不知道。但她知道,和自己家裡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相比,呂宗楨起碼是個“真的人”。她家人都想讓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卻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

關鍵時刻,外面居然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車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面對人潮,呂宗楨突然清醒了,他決定做回日常生活中的“好人”。他用悽楚的聲音對翠遠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

封鎖結束了,電車又噹噹噹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他走了,對於她,他等於死了。電車加速前進,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黃昏時電車裡點上了燈,她才發現,呂宗楨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忽然明白了:

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雖然文中呂宗楨要了吳翠遠的電話號碼,但是沒人能預測兩人的結局會是如何,畢竟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總會隨著封鎖的結束、日常秩序的恢復而慢慢消散。


03

很久以前讀過《封鎖》,那時候只覺得劇情發展迅猛,一切都顯得那麼不合常理,我不禁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隻是吳翠遠的一場幻想?

最近因為疫情被迫待在家中,同樣被封鎖的境遇下重讀《封鎖》,我多少能明白這篇小說的寓意了:突如其來的封鎖,將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節奏打亂,在一個彷彿被切斷的時空裡,面對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和多出來的時間,人難免會生出一種虛空感。為了填補這種虛空,又會不由自主地放大心中隱秘的慾望,沒事找事做,以對抗封鎖帶來的茫然和未知。

“封鎖”時期讀《封鎖》:那些被封鎖無限放大的慾望

就如文中,呂宗楨本來是想用調情嚇退煩人的親戚,吳翠遠本來只是敷衍呂宗楨,但在交談的過程中他們居然真的“愛上”了對方。

翠遠認為自己喜歡上了宗楨,因為宗楨不同於圍繞在她身邊的永遠不會出錯“好人”,他是一個有缺點、有慾望,有血有肉的“真人”,這份荒唐的喜歡源於她內心裡對“真”的渴求;對宗楨來說,翠遠不同於他那沒文化也不夠體諒的妻子,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會體諒、能包涵他的女人,這份心動源於他內心深處對男權的訴求。

然而,喜歡也好,心動也罷,不過是特殊時期的一點點綴,那一刻的情感是真誠的,但也僅限於“那一特殊時刻”而已。

經歷著同樣的“封鎖”,這次重讀《封鎖》我最深刻的感受是: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難免令人疲倦甚至厭煩,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會有“越界”、“出軌”的衝動,但沒有人能脫離塵世一直生活在“激情與刺激”之中,因為安全感永遠是人類的第一訴求。那些日常中的灰暗、瑣碎與平庸,讓我們覺得疲憊與厭煩,但也是我們安全感的來源之一。

張愛玲說:替別人做點事,又有點怨,活著才有意思,否則太空虛了。

這才是生活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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