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我的老師佛陀說,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

蔣勳:我的老師佛陀說,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


臺灣美學大師蔣勳將美形容為一種競爭力。

他認為,對自然界的萬物而言,一個物種所具有無法取代性才是構成美的條件。

同樣,對企業而言,真正建立起他人無可取代的競爭力,才是最美,也是最難的。


蔣勳:我的老師佛陀說,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


美就是做自己


《美,看不見的競爭力》我在臺灣的企業界講過很多次。在大學裡講美學,我不太會用到“競爭力”。美可能是一朵花,很難去想象如果我凝視這朵花,跟競爭力有什麼關係。

我曾在臺灣中部的東海大學講課。校園很大,整個大度山都是它的校園,校園裡到處都是花,每年四月開到眼花繚亂。教室的窗戶打開,學生們根本不聽我講課。

剛開始我有一點生氣,後來我想,要講美,我所有的語言加起來其實也比不上一朵花。

所以我就做了一個決定:“你們既然沒辦法專心聽課,我們就去外面。”他們全體歡呼,坐在花樹下。我問:“為什麼你覺得花美?”有的說形狀美,有的說色彩美,有的說花有香味……

把這一切加起來,我們赫然發現:花的美是一種競爭力,是它招蜂引蝶的資本,背後其實是延續生命的強烈願望。

植物學家告訴我,花的美是在上億年的競爭中形成的,不美的都被淘汰了。為什麼白色的花香味通常都特別濃郁,因為它沒有色彩去招蜂引蝶,只能靠散發氣味。

後來我跟學生做一個實驗,我們用布把眼睛蒙起來,用嗅覺判斷哪株是含笑、哪株是百合、哪株是梔子、哪株是玉蘭……這個練習告訴我們,具體描述某一株花“香”是沒有意義的,每種花的香味都不一樣。


美是什麼?另一種物種沒法取代才構成美的條件。

我問學植物的朋友:如果含笑香味和百合一樣會怎樣?

他說:“那它會被淘汰了,因為它東施效顰,沒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常常給美下一個定義:美是回來做自己。

可是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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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力量比什麼都強大


關於美,中國的先賢下過很多定義。

老子在《道德經》裡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經不是美了。

“美”上面是一個“羊”,下面是一個“大”,所以《說文解字》說:羊大為美。我很害怕這種古書,文字太精簡,為什麼中國人兩千年來都說“羊大為美”?“牛大不美”嗎?

後來我看到一個日本學者做了一篇論文,他認為“羊大為美”是早期人類味覺感官,吃羊肉時候感覺到的快樂。

這個論文爭議很大,很多人反對:我們現在講美是視覺的或者精神性的美,沒有人會說自己的女朋友美得像一碗羊肉面。

可是這個論文對我很有啟發:如果“美”跟味覺有關,我想到另外一個字“品”。

三口為品,一個口是吃,不餓了,才能“品”。味蕾感覺到的酸甜苦辣都變成口腔的記憶和審美。“品”這個字在中國的南北朝被大量運用。鍾嶸寫《詩品》、謝赫寫《畫品》,把詩人、畫家分為九品。很多詩人寫了大量的詩,但是“下下品”,陶淵明的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簡直像白話,但他把詩的思辨品質拉到了極致,所以是上上品。

“品”是很複雜的審美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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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企業常常講“品牌”,品牌是建立在品位基礎上的。


香奈兒縱貫二十世紀到現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品牌,她的創始人加布裡埃•香奈兒是一個在鄉下孤兒院長大,生命力十足的女人。

年輕的時候,她曾到巴黎賣帽子,賣得並不好。

在1920年之前,法國女人的服裝就像印象派畫作裡那樣,胸部很大,腰勒得很細,有的女性去做打斷肋骨的手術,為了要17寸的腰。因為腰勒得太緊,氣上不來,講話經常昏倒。

可是工業革命以後,工商業越來越發達,女性的競爭力不輸給男性,越來越多的女性做了企業的主管。她常常要召開會議,如果她的腰只有17寸,常常要暈倒,她大概很難樹立威信。她很聰明,看到了大勢所趨,就把男人的西裝做出腰身,加上墊肩,改出最早一件女性套裝。

從此香奈兒一炮而紅,她不止設計了一件服裝,也改變了性別差異,她塑造了女性可以承擔責任的形象。

世間的風起雲湧,社會的流行風潮不是沒有原因,背後一定有一個東西在驅動,普通人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少數人卻能嗅到其中的趨勢。而這些人往往不是左腦很強、永遠考第一名的人,而是直覺很厲害的人。這就是“看不見的競爭力”。

很多企業直到目前還在跟著外國名牌跑,希望能夠趕快追上去。


其實追上去不是在後面追,而是能夠超越地去想,是創品牌。如果沒有品牌,我們怎麼去談競爭力?而這個競爭力源於你必須從自己文化的根底上去思考,從而認識到“我要回來做我自己”,然後創造出一個不同的、新的美。

真正建立起他人無可取代的東西,這才是最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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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想中的北京,有過齊白石、曹雪芹、沈從文,這個城市的文化的底蘊是最厚的,一點都不輸給巴黎、紐約。

當年我到北京,沈從文先生剛過世,我很遺憾,但我的反應沒有林懷民那麼劇烈。他是一下子就在沈先生的靈臺下跪下去了,沈夫人很驚訝,她不瞭解,我們在臺灣的時候,沈先生的書是“禁書”,我們偷偷在底下傳,並且覺得,如果有一天能跟沈從文說:你一直是我的老師,該是一件多麼棒的事情!

所以你看,美的力量比什麼力量都要大,它可以讓你把未曾謀面的人認作老師,禁都禁不住。


大家如果去香山,可能都看到曹雪芹紀念館。其實那幾間房子不是曹雪芹住的,但假的都要造一個。怎麼可以沒有?他曾經在那邊生活過,在一個家族的敗落裡回憶起自己一生的繁華,講自己一生什麼事也沒有做,就是認識了一些了不起的女子,他覺得這些女子不應該因為他沒出息而不能傳世,所以要為這幾個女孩子寫一部書……

現在不是講女權主義、女性書寫嗎?曹雪芹在三百年前就是女性書寫,他讓我們看到那些女性,從更新的角度看待美。

剛才提到了香奈兒,還有阿瑪尼。大家可以到北京阿瑪尼的旗艦店看一下,它的色調偏黑、灰,很少有繽紛的顏色。喜歡阿瑪尼的人說那是低調的奢華,你要看很久才知道那個料子真好,有隱隱的花紋和亮光。

如果是東施,她可能會說:我可不可以學一學別的牌子,來一個紅色西裝?那阿瑪尼就完了。阿瑪尼成功的秘訣就是篤定地做自己。

有比它更了不起的。單色系可以很美,其實是宋瓷創造的。宋代之前是唐三彩,之後是元青花、清彩瓷、琺琅瓷,宋朝決定一件瓷器只有白色、青色,同樣也美輪美奐。臺北故宮有一個蓮花盆,珍貴得不得了,當年不過是養水仙的花盆。

現在全世界有六十幾件汝窯,汝窯在世界拍賣市場價格是最高的,全世界的貴族都以擁有一件汝窯器皿為榮耀。國外皇家瓷器廠很長一段時間是以宋元明最好的瓷器為母本,做一點簡單的加工,鑲鑲金邊之類的。

宋瓷其實是世界瓷器第一品牌,而且是一千年的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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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生命的原點,才能看到美


中國人有很多美的實踐。“美學”這個詞是後來日本人翻譯的,翻譯產生了很大的問題,彷彿美學就是研究美和醜的學問。然而事實上,美學的拉丁文原意是“感覺學”。

也許我們可以閉起眼睛,感覺一下自己的口腔裡有多少味覺的記憶,自己的鼻腔裡有多少嗅覺的記憶?

我曾把學生帶到菜市場,臺灣的菜市場收工之後,會打掃得很乾淨。我拿布矇住學生的眼睛,讓他們猜白天哪一個攤賣什麼。結果他們很快就找到了賣魚、賣蔥、賣姜、賣牛羊肉的攤子。

那麼,氣味到底是什麼?它是肉體生命已經不在了,還在空氣裡流動著的東西。

母親過世以後,我常常聞到她的味道,我一直覺得是我的幻想,因為我跟她太親。做了菜市場的實驗,我才發現:鼻腔的記憶體是這麼靈敏,最愛你的人已經離你而去,她的味道卻揮之不去。

幾年前,發現鼻腔裡記憶腺體的科學家已經得了諾貝爾獎,他發現人能分辨一萬多種嗅覺。你能聞出這麼多的味道嗎?你是否記得春天從北方吹過來的風沙的味道?去香山的時候,你是否聞到過鬆樹的清香和苔蘚的潮溼?收割後的田野,是否在你的鼻腔裡留下記憶?

年輕的時候,我在巴黎讀書,讀到第四年突然很想家。在香榭麗舍華麗的街道上,驀然覺得秋天的荒涼。

忽然,我的鼻腔釋放了一種味道,讓我一下子熱淚盈眶。那是臺灣夏天七八月間,太陽曬了一整天,曬到土都發燙,忽然來了一陣暴雨,土壤泛起的味道。

我才發現鄉愁是氣味。你想家的時候,想的可能是某種奇怪的小吃,它一下子把你底層所有的東西都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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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少種顏色?


科學家說,我們的視網膜能分辨兩千多種顏色。大家會不會覺得很奇怪,有那麼多嗎?紅、藍、紫……你數幾個就數不下去。

剛才我們講到,汝窯是世界第一瓷器品牌,有名“雨過天青”,最早是五代後周世宗創造的。

別人問世宗:你喝茶的茶杯是要藍色的還是綠色的。他看著天說:給我燒一個雨過天晴的顏色。工匠很犯難,因為他要等下雨,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觀察到天光在藍跟綠之間變幻,其間又透露出太陽將要出來的淡淡的粉紅色。聰明的皇帝宋徽宗把它沿用下來了。

康德說“美的判斷力”,把這樣的色彩固定在瓷器上,需要多麼高超的“美的判斷力”!

我們在作美的判斷的時候,視覺通道打開了、聽覺通道也打開了。

聽覺並不只是聽貝多芬、巴赫。秋天入夜以後,如果你仔細聽,應該可以聽到樹葉的沙沙的聲音,伴隨秋天最早到來的是聲音。

我們的古人寫過多少關於“秋聲”的詩,古代文學裡有多麼好的敏感度!如果我們只知道讓孩子背唐詩宋詞,而忘了讓他聆聽秋天的聲音,那沒有太大意義。

秋聲一來,過不了幾天,香山滿山的銀杏都會變黃,灑落一地。


今天我們講競爭力,掉了還有什麼競爭力?

因為接下來的季節是一個艱難的季節,在緯度這麼高的地方入秋入冬養分是不高的,只能把部分肌體犧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養分,來年春天重新發芽。

如果你看到了秋天凋零的悲哀,那你恐怕不懂什麼叫“看不見的競爭力”。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課,可是它不講話。


我最敬佩的老師佛陀,沒有寫過一本書,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經,不過是他學生的筆記,所以開頭總是說“如是我聞”。有一天佛陀不想講課了,就拿一朵花給大家看。

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生講的經,就在那朵花裡,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

回到生命的原點,才能看到美。

美最大的敵人是“忙”,忙其實是心靈死亡,對周遭沒有感覺的意思。我們說“忙裡偷閒”,“閒”按照繁體字的寫法,就是在家門口忽然看到月亮。

周遭所有最微小的,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們最大的拯救。我不覺得,今天在這個城市裡,我們講任何大道理對人生有什麼拯救,我們能做的是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點點像女媧補天一樣,把我們的荒涼感彌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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