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那命苦的后娘

1

姥爷死前一直惦念着一捧观音泥。


观音泥是什么——“穷人在青黄不接时或灾荒年间,常常靠吃观音土活命;这种土可充饥,但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腹胀,难以大便,少量吃不致命; 尽管不会饿肚子,但由于没有营养,人还是要死。”


2


妈和大舅的妈在生我二舅的时候难产死了。姥爷一个拉扯着三个娃,守着一个小屋子。好在姥爷屋后还有一亩荒地,“冬能长丝瓜,夏能结天麻”。虽买不起那些昂贵种子,只有野草和最便宜的稻子混着长。


还是有人给姥爷指了一个隔壁村的婆娘。叫青霜。


这个名字把青霜的人衬得磕碜了一点。她明明比姥爷小了两岁,看起来却要比姥爷大上五六岁。她甚至还没了半个门牙,要等到笑起来吸进凉丝丝的风的时候,才能想起伸手去遮。


别人告诉姥爷,青霜是被以前的汉子打跑的。姥爷摇了摇头。


他们说,你这年纪不大不小。姥爷又摇了摇头。


他们继续说,你家这么个条件,还带着三个娃娃,她好在手长腿长,有劲有肉。


姥爷蹲在地上,猛抽了好几口烟,然后拍了一下大腿,喊了一句:“唷!腿麻了!”


于是青霜睡到了姥爷的炕上。


二舅年纪小,不认人,冲着青霜就叫娘。妈和大舅只敢暗暗瞅着她。


“咱们就好好搭伙过日子。”青霜进门的第一天就这么和姥爷说。


她和那个年纪村庄里的妇女一样勤劳爱家,比起她们的聒噪又要安静一些。里里外外打扫得亮堂堂,把几个娃娃收拾得白净净,一会儿又在厨房烧起香喷喷的饭。


姥爷摸着鼻子回到家,倒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3


二舅很黏青霜。他从三四岁就开始跟着她。


青霜也如对亲生的孩子那般对二舅好。青霜见到他便笑,一笑便又伸手去遮自己的嘴巴。


二舅连忙抓住了她的手,二舅说:“不用遮,不用遮。”


好事的村人嚼起了舌根,说青霜也姥爷处了这些年,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没。又说青霜这是收编最好糊弄的小儿子。


三个孩子一块儿出去玩的时候,没好心的就上来打招呼了,问道:“你们娘呢?”


二舅哪能听出个中意味,大咧着嘴便说:“在家呢。”


那人又说道:“那不是娘,那是后娘。”


这话叫我妈和大舅心里都是一沉,拽着二舅的手就要走。


二舅却继续问道:“你说啥后娘?”


那人把话腔托得老长老长:“后娘,就是......”


我妈忙去捂着二舅的耳朵,大舅则扯起袖子,护着弟妹两个,嚷道:“哪有你们这样嘴巴不干净的混蛋玩意!”


这事也不是一两次,话根从大人身上移到了孩子身上。


我妈说过,连她的玩伴小心翼翼地叮嘱着她,当心和青霜处久了,门齿也要没掉一半。


不知哥姐不在身边的时候,二舅又听到了些什么话。


4


有一回二舅红着眼眶跑回家,拽着我妈的袖子直嚎嚎:“他们都说妈不是妈,说咱是野猴子。”


那日大舅不知为何也受了气,一把扯过二舅吼道:“她就不是咱妈!”


二舅又问:“妈咋不会是妈?”


“咱妈死了,就死在生你这个皮蛋儿的关上,就你一个不知道,天天缠着别人叫妈!”大舅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


瓦房掉进了沉默里。


青霜听着二舅突然爆发的哭声跑进屋里。


“你不是我妈!”二舅那年还不满8岁,细细的手骨从空空的袖管里伸出来,直直戳到了青霜的胸口。


那件衣服胸口的图案是青霜亲自缝上去的。


青霜显得很委屈,她的嘴半张了好久,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霜好几次想要和他解释。


二舅却开始不肯搭理她。


我妈说,二舅当年当是想问青霜,为什么不是他的亲娘,可是他害怕。

我问我妈,害怕真的能解释所有的问题吗。我妈没有回答。


最后青霜只有低着头走进伙房,继续为这一大家子烧香喷喷的饭。直到再没有米能叫她把炊烟燃起来。


5


大饥荒,地生不出稻。


青霜每日想尽办法地蓄出几粒米,几块面,和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儿猪油积在一个小桶里,小桶被小心地藏在灶下,好让家里几个有几碗飘着米粒的白水尝。


姥爷和全村的人一起去挖野草。野草做不出油水,米面汤里都是清水,把每个人都吃得脸色发青,双颊下陷。


一天天,从村子里渐渐挖到村庄外。到地生不出野草,只有几个不死心地还在地里扣扒。


姥爷用一个编织袋带回了一大袋土。青霜打开时脸黑了一半。这东西倒费不着她想方设法去烹调了。


青霜问姥爷:“孩子也吃吗?”


姥爷咬了咬牙,说道:“吃。”


青霜想了想又说:“家里还多少剩一点儿东西。”


姥爷恼了,冲着她就是一顿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孩子哪里能吃得了这样的东西。


大舅嫌那东西味道古怪,但好歹他年纪最大,最明事理,也最容易饥饿。我妈身子弱,闹了不知多少回肚子。而二舅后来索性只把那泥含在嘴里,趁人不注意转头便吐掉。


二舅每天把青霜藏在灶下的小桶挖了出来,先是自己吃,后来招呼着我妈和大舅一起吃。俩人原先还担心着的,但很快便禁不住了,而那只小桶也很快就见底了。


“青霜肯定是知道的。”我妈后来这样跟我说,“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过。”


6


事情起变化是在那一天。


姥爷随着村民走了老远,好容易在傍晚提回了几把野草。他叫青霜,去把水烧上,下几根面,淋几滴油去。


青霜应和着,在灶上忙活着,却迟迟弯腰去捉那只小桶不肯动。


便是在此时二舅毫无预兆地叫起来了:“她不肯做!她心虚!”


二舅说道:“我通通瞧见了!她喂我吃观音泥!她把米面自个儿揩得干净!她喂我吃观音泥!”


其余四人皆是一愣。


妈和大舅的脸渐渐红起来。


姥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直直看着青霜,没有说话。


青霜也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几个人。


那天晚上姥爷把青霜送到了村口。


姥爷后来告诉我,那天他把青霜第一回见他说的话还给了她,他对她说,他们是搭伙过日子。


青霜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说,是,过不成就散。


姥爷说他饿得天昏地暗,看着青霜就像第一回见她时一样,心里想着女人怎能生得这样老而难看。他和她过的那几年的日子,就像咕噜一声,一下被肠胃消化了。


7


再见到青霜是三四个月后了,她的尸体被抬回了姥爷的家里。


她就躺在村庄最外围空荡荡的草场上,指甲缝里都是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他们猜她想挖点野草吃,可这儿只剩下了观音泥。她是吃多了观音泥,肚子裂开,死掉了。


他们还说她肚子里还有另一具小小的尸体。


我妈和大舅都不说话。


只听得二舅硬生生地骂了一句:“该!”被姥爷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年二舅14岁。


再过十年,革命就要开始了。我的二舅在26岁那年死在了革命里。他将枪口对准了犯人,可是枪走了火。


大家都说,我的二舅是“该” 的。


8


姥爷说,观音泥,本应是用来塑观音的,结果胀死了观音。


姥爷最后还是没有尝到观音泥,现在没有观音,土地也太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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