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月明人倚樓:金熊獎過後,忽然想到第五代導演的過往

一番新冠疫情逼得管理部門亮出紅頭文件,叫停了所有正在拍攝的項目。想起凱歌導演的新戲《塵埃裡開花》八月底開機,不知其命運為何。

兒子擔綱講老子的故事,不禁讓人感慨於父愛由衷——近七旬的人要再一次淘青春的陳米,為下一代蒸出個“龍馬精神”,也算得“老三屆”中的異數。印象裡,那輩知識分子的人情多已在43年前消耗殆盡,雖能在作品中揮灑傾訴,但生活中的情感往往吝嗇如歐也妮·葛朗臺。不習慣於這樣的其言也善,於是連忙翻出《孩子王》來壓驚。

月明人倚樓:金熊獎過後,忽然想到第五代導演的過往

猶記得,這部好過《黃土地》的電影曾經收到過坎城影評人的“金鬧鐘獎”(嫌太悶),與其說是玩笑,不如講作隔閡。法國人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看似亦步亦趨地捧著紅寶書學步巴黎,其實仍是一段浪漫地自我釋放,高盧雄雞們太過自負,忽然曉得了東方存在新的時尚icon,只想搬一尊嵌刻“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白瓷塑像放在格瓦拉的poster前,卻並不想真的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麼。“《日以作夜》地當個《法外之徒》”才是法國人心心念念之處,東方的一切都是雞尾酒杯子上插著的陽傘,看看就算,要喝酒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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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以作夜》中的新浪潮靈魂人物:特呂弗

記得許子東說有的電影值得睡醒了繼續看,竊以為,這多半是觀影者習慣了用理性看類型電影的緣故,因為要在腦中和創作者智力競賽,看能不能在謎底揭曉前推理出劇情走向。勝了可以罵編劇不過如此,敗了吐槽導演故事都不會講,總之腦殘的不是自己。想想也對,花錢找樂還找出一個自己智商欠費的真相,任誰都要罵娘。

如此來看,電影或許不該讓觀眾不得要領,否則影院裡冬暖夏涼地烏漆嘛黑著,飽經外面世界困擾的觀眾難免想要擺脫焦慮,這種祈願一旦產生,多半會應驗在周公身上。如是來說,姬旦當真應該扛走土地爺的匾,在放映廳用”有求必應“四個字立個flag。

而《孩子王》顯然不應該消耗你的理性,除非你是導演,想偷同行的師。可現實生活強迫人們理性著,因為失掉理性就意味著要回歸本性,本性這東西太難管束,殺人放火捕食強姦什麼都幹得出來。不就是個電影麼,耽誤過去也沒什麼,何況這麼悶,犯不著冒了失心瘋的症狀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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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王》謝園

但凱歌導演作品中謝園扮演的老杆兒,真就常常擺出失心瘋的眼神,乾淨、不掩飾,直愣愣戳向身邊人。幸好他做的是孩子王,還是紅土丘上的孩子王,我想不出這世上除了這群學生,誰還禁得住謝園這眼神,片子裡的孩子們面對男主角,動物般彼此確認過氣味後,接納了。

片中孩子們的幾番交流後,電光火石般劃開了老杆被時代封禁的心智,讓他棄了課本,並說出“書上教的全無用處”(大意)這種話。儘管最終因此被趕走,但老杆兒自己知道,這一切值了!因為他在孩子身上找回了下鄉前就已失去的見地。看到此處,忽然明白“孩子王”中的“王”應讀作四聲,與“沛公欲王關中”中的“王”同音。而“孩子王”寫全了則應該是“孩子王之”,說白了,雖然是接到了”上頭的委派“,但老杆兒來了學堂後,是孩子們讓他做了王,做這片紅土丘陵上的王,真正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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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的奇觀,至少震撼了我

小丘頂上的茅棚是片子的第一個視覺意象:自然被人踩出條路,其最終點是文明的實體——學堂。但霧靄山巒隨時可以遮蔽它,把學堂變成一個自困的地標。一如人類社會,起筆就定了格局。電影作者論裡講一部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如不能有天台宗”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兆徵,其作者性在後面的時段裡也多半會越減越少,變成真正商業快消品。看到此處,就知道當時第五代導演所受電影藝術訓練之嚴格。導演用一個組雲、靄、霧、光拼出了一部戲後面的所有調子,豐滿,卻也又在山歌、伐竹、鳥鳴聲中延展了空間,讓豐滿之外有了餘地。據傳西方影評人在這裡看出了教堂與神性的指設,而我猜作為東方人的凱歌導演只是想說,天地之間,有我一沙鷗。

李翰祥導演評論《孩子王》,提及電影上映時香港的觀眾愛看“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受不住陳凱歌“一柱清香裡,聽《流水》講《黃庭》”。其實世事皆如此,莎翁不過是把”我存在與否“的命題混在葷段子裡講,先講出了鬨堂大笑,又講出了盆滿缽滿,講到最後才換得了傳世的可能,而解其中味的是數百年後的自認知音者。

中國大陸七十年代末期的電影教育者年輕時所聞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自此緊迫感伴隨終身。讓他們給別人電影開蒙,先要幫學生明瞭”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志,爾後扯來法國的新浪潮和蘇聯的電影詩重構審美。須知,這個做法雖意存高遠,但施行起來近乎要立無本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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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電影,得學會像《孩子王》一樣生存

新浪潮和電影詩皆有其群眾基礎,並非無中生有,所以在國人看或許跳脫或許沉悶,但在歐洲國民看多一半都是日常。這樣揠苗助長下硬生生地學出來還能得三昧者,凱歌導演便是一例——依仗了家學淵源和包了灰黃二皮內參書籍,他楞是把這一套導演手法練到了骨髓裡。《孩子王》字幕後的第一個鏡頭裡只聞老杆其聲不見老杆其人的做法,正是好學生的優秀表現。但懸念有了,與觀眾的隔膜也產生了:作為導演,竟然不盡快壓著主角這廝來見我,你當我是什麼人?我可是買票的!你唬誰呢?好在當時沒有網絡,凱歌導演吟嘯徐行,穿林打葉聲壓根就沒入其耳根,徑自將懾於美感的觀眾扯進那片紅土地。

十八年後,Internet的技術把紙枷鎖粘周正了,凱歌導演已無處可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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