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3 大山深处的文明

昨天晚上夫君一脸郑重地对我说,明日陪朋友下乡考察,行程不定,随走随调,问我是否愿意同往。我一听便在心里高呼三声“乌拉!”

自打夫君得知自己有“游走乡野,探秘古陵”这样一个宏伟规划以来,一改往日虽任你折腾但兴趣索淡的态度,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积极,而且还时不时地主动策划并参与其中,这对我来说真乃一大幸事。

我对这种目标未知的行程极感兴趣,它会给人以一种期待和神秘感,让你总觉得会有不尽的惊喜在前方等着你。

出城后我们拐上陵辉公路,一路风驰向东而去。

陵辉公路是山西南下中原最重要的出省公路之一,大型货车昼夜不绝,川流不息。九三年修建时预设吐纳车辆日均3000-4000,结果后来三倍都不止,造成今天无日不堵的局面,在煤炭行业的黄金年份,局部危险路段甚至有过日均伤亡一人的记录。每次行驶其上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从耳畔响过,总有一种心崩欲裂的感觉。

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我们彷佛在专线上行驶一般,一路畅通无阻,往日粉尘弥漫,堵嗓呛鼻的路面也格外洁净,空气清新湿润得能捏出水来。

我以为是连日降雨的缘故,情不自禁欲赋诗称赞。不料夫君与朋友齐声否定,我这才得知,原来因存在安全隐患,大型货车禁止由此进出太行已有多日。我在心里窃喜,同时十分庆幸地长出一口气。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辆离开干道,驶入一条宽约两米的村村通公路,一路爬行加七拐八绕,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不远处一座屹立在悬崖上的小庙最先映入眼帘,旁边长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云雾缭绕中,它们似乎双双在向我们招手致意。

逢村必有庙, 入村树先迎。经过这么多年的行走,我发现这是晋东南乃至整个山西村落设置的共性。

先民们把它安放在这里,最初或许是当做一尊门神,希望它担起守护一村百姓安宁、保佑各家日子红火的重任。而在我的遥想中,这尊门神又像一位慈眉善目的主人,让经过一路跋涉远道而来的异乡过客有一种“柳暗花明”式先惊后喜的安全感。

看!我们的古人在择居时多么聪明,多么富有诗意,又是多么善解人意啊!每每落足在人烟罕至的太行深处,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高高的山顶突兀出现一座小庙,我总是忍不住由衷地感慨如斯!

这是一座典型的村庙,一进院落。

迎面而来的门匾上写着“圣母庵”三个楷字,“庵”写的是异体 “菴” ,这是古人在设计门匾、楹联时常有的现象,理由各不相同。此处“广”变身为“草”,是乡民在初建时自认庙不够大故低调行事,或是另有它故,不得而知。

“黑风洞”和“歇马店” 六字略小,纵书于匾额两侧。黑风洞是附近深不见底的一个溶洞,但闻其名便觉周身阴风森森,毛骨悚然,这六个字形象准确地地描述了此处地势之险要和曾经的荒凉。

因庙门紧锁无法入内,从外围只能看到东西配殿,墙体皆用东部山区特有的青石和红石板垒砌,工艺十分粗糙。如此简陋的乡村小庙在文物大县陵川根本上不得台面,所以起初我并没有为之惊讶。

待我绕墙一周找到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堆踮足探视之后,才大致看清了正殿的外观。

正殿为三开间硬山顶结构,四面外墙以灰砖为材。灰砖自然是级别高于石板的建筑材料。受此启发,我随之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原来也是砖墙,因其被涂成与石板一体的铁红色,刚才差点被骗!

墀头上的砖雕被敲掉不少,但残留部分的精致做工,并不逊色于我在各级文保单位所见。这些发现让我眼前一亮,也颠覆了我对它的最初判断。

我估摸着这座貌不起眼的小庙,至少应该属明清建筑,不知是否存有碑记为证。与工精细的大门和正殿比,既粗糙又简陋的配殿 ,显然为后人重建或加盖。这在某种意义上反映出当地人在不同时代对待宗教的不同态度,两个时代工匠的手艺高低,也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后人眼前。

现代人在小庙的前面立起一座门楼,水泥建筑。 远远望去,在青山绿水的衬托下,别有一种味道。不过上面的"圣母庙"三字十分滑稽,虽一字之差,却让人颇感困惑,真不知道供奉在小庙里的神仙是佛门信徒还是道家弟子!

行至此处,本次行程的目的地已经渐渐明朗,我们即将前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村——里沟。

里沟是我之前双足未及,甚至闻所未闻、隶属六泉乡东双脑村的一个自然村,这些年它的命运和全国各地无数的乡村大同小异。

年轻人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早就远赴天南海北打工谋生。他们如候鸟一般,仅在阖家团圆的重大节日才返乡与家人匆匆一聚,随即再度振翅远走高飞。故乡或许时时拴着他们的心,但留不住他们的人。

不少家长进城陪读,他们平时在城里打工,于农忙时节抽空回家侍弄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土地。夏天往返得更频繁些,隔三岔五回老家忙碌一番,回来时或摘一篮豆角,或拧几颗嫩瓜,以省下在城里昂贵的买菜钱。寄居的市镇毕竟不能养活他们,一亩三分地才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留在村子里不肯离去的,是劳动能力渐失、情感上难离故土的爷爷奶奶们。他们延续着前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

历史上陵川人把地势平缓、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的西部乡镇称为发达地区;而把地势偏僻,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与外界沟通较少的东部山区视为欠发达地区。

该地区在自然风光、气候特征和农林品种方面却占尽了优势——山上松林密集,山腰杂木丛生,山下瓜谷丰登。核桃、花椒、山楂、苹果、海棠、桃李杏柿各式果树应有尽有,玉米、谷子、土豆、茄子等杂粮蔬菜长势喜人。遗憾的是,公路未通之前,大山的阻隔,让漫山遍野的宝贝只能年复一年自生自灭,不能给百姓带来任何经济效益。

可是同属东部山区,沿夺火马圪当一线的村落(南线),无论是庙宇还是民居都比六泉这边(北线)坚固和精致许多。究其原因,妄自揣测,归因于南线自古以来就是军商共用的官道。

这一点在沿线有许多历史痕迹可以证明,名气大的包括有着近三千年历史、至今保存完好的太行八陉之一“白陉古道”、云台山头顶的“一斗水”驿站;不被人注意的有晋豫交界平甸村的清代钱庄,武家湾水库旁边仅剩一副空架子的骡马大店。

诸如此类的遗址沿途还有很多,这些都是该区域曾经繁华的最有力的证据。想象一下东汉时在此驻扎的马武大军,明清时浩浩荡荡的骡马商队,那一带的兴盛便可想而知。

交通与经济的双重发达造就了一方文明,造就了车载斗量的乡村庙宇和堡垒般坚固的石构民居。而北线呢?

虽然今天陵辉公路穿越太行直通中原,锡崖沟人耗时三十载,用鲜血和生命筑成震撼世人的“挂壁公路”,可那一带方圆数百公里,在此之前却是几乎与世隔绝的一大片封闭之地,百姓过着靠山吃山、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

他们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对神灵的崇拜也仅限于流传于当地民间故事中的英雄、甚至身边任何比自己强大的事物。一座山,一棵树,在每一个散落于大山深处的村落,都可能成为百姓跪拜的对象。为神仙倾力修建的安身之处大都小巧玲珑,能使用经过烧制的青砖绿瓦已然是高规格。

民居则更为简陋,四面皆为石构的房屋不像南线那边比比皆是,目所能及之处,以石代柱支撑四角,内添土坯为墙的房子还是大多数,而且大都不设大门与院墙,一开门便是苍茫群山,甚至万丈深壑,视野虽然开阔,却让初到此地的生客不由得双腿哆嗦、头皮发麻。

返程时顺路去了几公里之外的另一个自然村,名字已忘。村子格局与里沟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这里的时间,似乎比里沟走的更慢。这里极富时代特征的土坯屋。如此不经风雨的简陋建筑,若是在平原地区,估计早就夷为平地了。闭塞、贫穷和落后给这块土地的百姓带来生活上的极大不便,但同时也完好地保存了某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这些大山深处不被外人所知的原始村落,事实上也是整个山西的缩影,这大概是梁思成先生这样的建筑大师称其为“古建博物馆”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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