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1 血染飛狐口-終章(4)

斷臂

上世紀90年代,左齊到廣州和老戰友劉轉連見面,回憶起幾十年前的這場戰鬥,感慨說道:“幸虧遇到了白求恩大夫,丟了條胳膊,撿了條命。”左凌大姐也說:“在獨臂將軍裡面,我父親的手術是做得最好的,因為他遇上了白求恩大夫。”

我問她:“為什麼是做得最好呢?”當了幾十年醫生的左凌大姐道:“你看,彭紹輝、賀炳炎這些獨臂將軍,他們的手臂都是在胳膊半截切斷的,神經是截斷的,一輩子都疼啊,老了遇到陰雨天氣不吃止疼藥也很難挺得過去。我父親呢?是整個右臂都摘掉了,白求恩大夫把他的肩胛骨都一塊兒摘掉了,養好了,就不疼了,跟別人比他幸運多了,所以他很感激白求恩大夫。”

血染飛狐口-終章(4)


“我父親的胳膊和肩胛骨摘下來,整整裝滿一個口袋,裝在一個木匣子裡頭,埋在院子裡的樹底下了,肩膀的傷口,和海碗一樣大……”說到這兒,左凌大姐的聲音突然止住。

心中一絲顫抖,我沒有繼續問。我無法想象一個人身上連骨帶肉摘掉整整一口袋是什麼感受,而這,在那個時代居然還可以和“幸運”二字聯繫起來。

真的是幸運。1943年3月,八路軍悍將,新編第七旅旅長易良品在棗南縣易莊與日軍作戰中腹部中彈,身負重傷。沒有白求恩大夫,也沒有藥,硬漢子易良品苦苦支撐了7天,終於沒有能夠撐下去。

易良品死後有一個令人心碎的場面,在很多老戰友的記憶中是無法磨滅的。他們回憶——易良品負傷後,他的妻子,已經懷孕的王月庭拚死穿越火線趕去,但日軍一道道封鎖線,五里一碉,十里一堡,她趕到的時候,易旅長已經下葬整整一天了。悲痛欲絕的王月庭懇求戰士們重開棺木,讓夫妻能見最後一面。然而,當棺木打開的時候,王月庭卻震驚地聽到棺材中發出了清晰的“喳喳”聲,原來,那是易良品的手錶還在走。易良品戰死後,戰友清理他的遺物,發現這位旅長身無分文,身邊惟一像樣的東西只有一塊從日軍那裡繳獲的手錶。下葬時,戰友將這塊表上滿弦,戴在了易良品的手腕上。王月庭趕來的時候,易良品手腕上的表還在滴答走動。我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令人悲愴的場面。

當時的醫療所所長熊登欽說,如果能夠有一瓶磺胺,易旅長便可以不死。

看過《夜幕下的哈爾濱》,也許有朋友還會記得那位威震哈爾濱的東北抗日聯軍大英雄夏雲天。他的原型,抗聯第五軍軍長夏雲傑,也是死於和易良品相同的情況。因為無藥醫治,最後時刻痛苦難耐的夏軍長把頭撞在牆上,咚咚直響。

那個年代,我們沒有藥。

左齊是幸運的,左齊說,白求恩大夫把最後一瓶磺胺給我用上了,我才能活下來。只有接觸過他的人,才能說出什麼是“白求恩”,左齊說他就是救命恩人。

然而,白求恩的性格十分暴躁,當在上石樊村野戰醫院他第一眼見到抬下來的左齊時,他的反應是 -- “你們做的是罪過啊!你們不負責任!”

左齊的右臂被用止血帶勒了一天一夜,胳膊和手都黑了。白求恩憤怒的是八路軍的軍醫和護士,竟然不懂得止血帶每40分鐘需要鬆一下,本來可以保留下來的這支胳膊,如今只有截肢,還不知道能不能挽救回左齊的生命,所以白求恩怒吼了。

左齊說:“廖大夫(廖德操醫生,江西興國人,紅六軍團出身)不松止血帶,是為了救我的命啊。我一點兒都不怪廖醫生。”

廖大夫怎麼會不知道40分鐘需要松一次止血帶? 大量失血,在日軍追擊部隊的威脅下連夜跋涉,不知道有多少八路軍傷員是死於“流血過多”,為了救左齊的命,廖醫生一定是咬著牙不去松那根可能致命的止血帶。那怎麼可能是不負責任,他們一起走過長征的艱難征程,左齊不是他的傷員,左齊是他的兄弟。這種兄弟之情,在幾十年後仍然不經意間令人動容。

左齊還記得王震旅長怎樣勸自己接受手術。

“我父親不幹啊。”左齊曾向女兒說過當時的情狀。剛剛27歲,就要截去一支手臂,左齊堅決不幹,死也不幹!這種從戰場下來的軍人,要是不講理起來,可能有各種各樣的表現。一般人很難說服。白求恩大夫也沒辦法了,左齊後來回憶自己失控的時刻,白求恩耐心勸說他的時候,就像面對一個固執的孩子,這個頑固的加拿大人眼睛裡充滿了慈愛。

這時候,一個能夠說服左齊的人,走到了病房的門口,這就是三五九旅旅長王震。王震的勸告苦口婆心,又有技巧,他說你看晏福生不是也只有一條胳膊麼?照樣領兵打仗。

左齊被說服了,最終答應手術。

而這時候的王震,做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動作——他在左齊同意手術後,含淚俯下身子,擁抱了一下左齊。

王震,人稱王鬍子,常被人認為是個“大老粗”,一生征戰,殺人如麻,誰會想到他一生中竟會有如此細膩的一面。我不知道王震勸說左齊的時候,心中會是怎樣的疼痛,以致如此粗獷的漢子,竟會如此動情。

血染飛狐口-終章(4)


僅僅幾個月之後,王震自己也在上下細腰澗戰鬥中負傷,這一場戰爭中,沒有哪個中國軍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命運。

也許這就是軍人追求的死得其所。忽然想到,採訪的抗戰老兵如此之多,回憶起那場戰爭中的殉難戰友,他們往往在幾十年後魂牽夢縈,當時卻很少有因為這種悲痛而失控的。大體因為,他們也不確信自己能夠在這場戰爭中倖存下來,與犧牲的戰友相比,自己很可能只是晚一點歸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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