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我們的故事裡沒有人

我們的故事裡沒有人

那是少年的某個夏天,我第一次讀到蘇聯時期那位炙手可熱的作家高爾基,他作為蘇聯人民作家去西伯利亞一個流放營裡演講。

一個小男孩怯生生走向他,拉住他的衣角,小聲向他講述了正在遭遇的真實生活。聲音很小,高爾基聽見了,在座的人都聽見了。演講結束後,他穿上大衣,沒做停留,徑直坐上回莫斯科的列車、揚長而去。他把那個男孩留在那裡,被留下的還有男孩那雙雪地裡閃爍的大眼睛。很明顯,那個男孩後來被殺了。

我在少年某個夏天讀到這個故事,當時我想象那個男孩就是我。正拉住父親的衣襟用乞討之聲訴說救命,而父親無動於衷,轉身登上了呼嘯的列車。當時,我還不知道求救的代價,但很快,我就為呼救付出了代價。

這個故事,在那整個夏天,都充滿寒意。很難與課本里那個寫《海燕》的作家連接起來,後來,我把《海燕》那頁書撕了。內心裡,我給予了作家高爾基判了死刑。

因為他眼裡沒有人。

我曾做過幾年西藏小報記者,那是我接觸死亡最多的幾年。每個死亡現場,都是靜止的,我觸摸過一具具滾燙的身體,如何在短時間內變冷、變僵,鮮紅色的血慢慢凝成血漿、血塊,空氣裡散發著腥臭的味道,多年之後,變成了生命記憶,在鼻尖都揮之不去。可再壯烈的死亡,也不過最後統統都燉成一行數字。

我知道這些新聞裡,都沒有人。

那是不可言說的命運,在物理時間裡,遇難者死過一次,然後在數字裡,遇難者又死過一次。

我不知道人是什麼?

1953年建立在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屠殺紀念館,用於紀念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屠殺的六百萬猶太人。那是一個巨大的圓錐形建築,貼滿了死難者遺像。死難兒童紀念館的牆壁是由死難兒童的照片交替出現組成,有點像南京屠殺紀念館的牆壁。置身入內,一個沉痛的母親週而復始在呼喊一百萬個死難兒童的名字,置身入內,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在喊我。

一個波蘭農民的話刻在一面牆上。二戰裡,這位農民在自己家地窖裡藏了一個猶太人。戰後,他作為英雄被請到耶路撒冷。人們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說:“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麼,但我知道人是什麼。”

這個故事同樣也被昆汀·塔倫蒂諾拍進了電影《無恥混蛋》裡。他的這句話冥冥之中彷彿告訴了我人是什麼,但很模糊,不太確定。我需要腦子停留在那個按下快門之後,停滯的那個瞬間,才能準確捕捉,然後一個恍惚,它又消失到無影無蹤。


我們的故事裡沒有人


優秀的文學作品,優秀的作家都在講述人是什麼?

俄羅斯導演塔可夫斯基晚年曾被人問到,你是如何用鏡頭捕捉真實的影像。

這位目光深邃的俄羅斯人,方方正正的臉上頂著一頭像切菜刀剃的濃黑頭髮,看上去很像新疆農民,他講述了一個他眼中的真實。

一個人走在街上,他剛被電車碾過,軋斷了一條腿,然後他被扶到路旁房子的外牆靠牆而坐,他獨自坐著等待救護車到來,那條流血的腿引來行人紛紛注視。突然間,他再也忍不住了,從口袋裡取出一條手帕,把它直接蓋在被截斷的腿上。

這是一個無比偉大的瞬間。

這個男人沒有選擇袒露自己流血的腿,來博取路人的同情。他反倒因為不想讓路人看到自己的不堪,體面地選擇了遮蓋。

在這個令人心酸的故事裡面,我看到一個人頑強維繫著自己全部的尊嚴。用手帕蓋住自己受傷的腿,就是這樣一個比針落地面還要細微的動作,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偉大。給我帶來的震撼不小於一次極具破壞力的10級地震。

你知道嗎?因為這個故事裡,我看到了人。

還有一個故事,講述者是西班牙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他講述了一個女孩自殺,五分鐘前,她和父親,還有父親的三個朋友正在餐廳吃飯。隨後女孩走向浴室,面對鏡子、敞開襯衫、脫下胸罩,拿她父親的手槍指著自己的心臟,一聲巨響,女孩倒在血泊中。所有的人都衝向浴室,女孩的父親衝進浴室,他手裡還拿著一個餐巾,嘴裡還含著一塊沒來得及下嚥的肉,因為恐懼,父親呆滯不動。

直到他察覺有胸罩丟在浴缸裡,這位因為恐懼的父親,鬆手將手裡的餐巾覆蓋在胸罩上面。

就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讓我震撼無比。他展現了父親的真實,當他看到女兒胸罩,他感到羞愧,這羞愧的故事裡,依然有人。來自人的洞察,來自眼睛的真實,內心的真實。

還有一個故事,我儘量模糊時間、地點、甚至任何故事具備的要素,我都想盡力模糊,讓你感受到這個故事是一直都在發生著,而且還會發生。

一名叫肖賢友的武漢市民因感染肺炎病毒不幸去世,臨終之前,他寫下遺囑,從字跡上可以辨別,這個遺囑一定是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寫的,因為歪歪扭扭,就像他早已散架的身體。這份遺囑只有短短几個字:

“我的遺體捐國家。我老婆呢?”


我們的故事裡沒有人


前一句是他內心的崇高,一個市民,臨終之前,還心念國家,我至今還沒有找到一個詞可以形容這種品質。後一句是他內心的真實,我老婆呢?這四個字,也足夠讓人痛心,他帶來的震撼程度,比前幾個字更大。

然後這個遺囑在登報的時候,愚蠢的編輯只選用了前半句,抹去了後半句,這讓這句遺囑充滿了政治感動,卻少了人味。

這個故事的衍生故事讓我震撼到目瞪口呆。

它向我們展示的現實真實遠比一個人的逝去更加真實,並意義重大。

塔可夫斯基和哈維爾·馬里亞斯講述的故事都是遮蓋,呈現的卻是敞開。遮蓋的動作向我們敞開了一條通往人性深處的道路。他讓我們的眼睛看到的真實,遠超過死亡和災難的真實。展示了真實的力量和恐懼的力量。如果不是這樣的講述和洞察,我想第一個故事的講述者不會是成為偉大導演的塔科夫斯基,第二個故事的講述者也不會是著名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

武漢的那個故事講述的也是遮蓋,呈現的依然還是遮蓋。這遮蓋的真實比死亡的真實更令人驚心動魄。

我還是不知道人是什麼,但是我知道前兩個故事裡都有人,而這個故事就像高爾基的故事一樣,沒有人。

前兩個故事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而後兩個故事卻決定了我的悶悶不樂。同樣是悲涼的故事,前兩個故事因為增加了細微的動作,讓人看到了偉大。而後一個故事的講述機構因為捨棄了生命,讓人感到寒冷;前兩個故事因為描寫了細微,讓人看到了尊嚴;而後一個故事,卻因為追求了宏大,捨棄了細微,讓人看到了廉價的抒情;前兩個故事因為故事的講述者觸摸到了生命,讓看客都產生羞愧。而後一個故事卻因為對生命的輕視,只讓路人看到了欺騙。

這依然還是沒有解決人是什麼的問題,但顯然我已經不想追問人究竟是什麼了。

許多偉大的思想家、作家都對人,做了太多的闡釋,但每一種闡釋都不準確。不過我知道人不是什麼,人肯定不是豬。估計很多人會笑,但這是實話。豬的死亡是抬上肉架,而人的死亡是通往天堂。

災難之中,或許離別的人,不能給予他們體面的送別,但依然可以給予死難者以文字上的儀式,這就是人和豬的區別,因為人的死亡是無比神聖而賦有尊嚴的一件事。

我還想說的是,馬路上兩輛奔馳的汽車相撞,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緊急的救援,還應該看到因為兩車相撞發出的巨大聲音,振落了一樹的麻雀,它們平整躺在地上,現場無人關注它們。但它們逝去的現場同樣悽慘而凝重。因為它們平整躺在路面之上,我們在那裡依然可以看到命運。

我還想說的是,那些麻雀的命運其實和一個國家命運同樣宏大,它們正在遭遇的創傷,不會小於任何一個國家戰爭現場,它們曾經棲息的那片森林,也會因為它們的離去導致生態失衡。麻雀中的倖存者,內心重建的難度也不會少於任何一個國家大型工程的修建。我還想說的是,這些麻雀的命運,其實都跟它們棲息的森林有關。

我還想說的是這個森林應該具有悲憫之心,即便在災難中,不能給予每一個亡去的麻雀以人性的懷抱,但依然可以給予他們文字上、言辭上的懷抱。

我還想說的是,當魔鬼訪問森林,傲慢也會訪問森林。當森林恢復往日寧靜,但傲慢還在,怨恨也會滋生,唯有愛,也只有愛才能化解怨恨。

我還想說的是,真實的生活裡,人可以去世,但記錄者理所應該讓他們在文字端復活。

我還想說的是,這些故事,終會被遺忘,但故事給我帶來的內心震撼,永遠不會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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