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 《聊齋新義》:汪曾祺是如何改寫《聊齋》的

“我想做一點試驗,改寫《聊齋》故事,使它具有現代意識,這是嘗試的第一批。”1897年,汪曾祺在愛荷華寫作中心訪學期間拿起帶去異國他鄉的一本《聊齋志異選》,開始了“將舊的故事再創造”的寫作。

汪曾祺做了哪些改寫?他在前言中自述:“《石清虛》我幾乎沒有什麼改動。我把《黃英》大大簡化了,刪去了黃英與馬子才結為夫婦的情節,我不喜歡馬子才,覺得他俗不可耐。這樣一來,主題就直露了,但也乾淨得多了。我把《促織》和《瑞雲》的大團圓式的喜劇結尾改掉了。《促織》本來是一個具有強烈的揭露性的悲劇,原著卻使變成蛐蛐的孩子又復活了,他的父親也有了功名,這是一大敗筆。這和前面一家人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緒是矛盾的,孩子的變形也就失去使人震動的力量。蒲松齡和自己打了架,迫使作者於不自覺中化憤怒為慰安,於此可見封建統治的酷烈。……小改而大動,即儘量保存傳統作品的情節,而在關鍵的地方加以變動,注入現代意識。改寫原有的傳說故事,參以己意,使成新篇。”

《聊斋新义》:汪曾祺是如何改写《聊斋》的

《聊齋新義》

最近,廣東人民出版社推出最新版的《聊齋新義》,收入經汪曾祺改寫的包括《石清虛》《陸判》《畫壁》《捕快張三》《雙燈》《同夢》等十三個故事,如汪曾祺在序言所言“小改而大動”,以白話重現演繹故事情節,改動多在結尾處。如《畫壁》,結尾處以朱守素的駝隊又上路了,“駱駝的柔軟的大蹄子踩著沙磧,駝隊漸行漸遠”為收束,取代了原來的“即起,歷階而出”不了了之的草率和“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等說教的枯燥。

而對於《雙燈》“魏佇立彷徨,遙見雙燈明滅,漸遠不可睹,怏鬱而反。是夜山頭燈火,村人悉望見之”這樣本就富有情境意蘊豐沛的結尾,汪曾祺則如實寫出“二小呆呆地站著,遠遠看見雙燈一會明,一會滅,越來越遠,漸漸看不見了,二小好像掉了魂。這天傍晚,山上的雙燈,村裡人都看見了。”

十三個故事的改寫基本保持了汪曾祺一貫的簡遠蕭散的風格,同時也保留了古代筆記小說的敘事特點,削弱原著中傳奇性的情節。汪朗認為,父親汪曾祺“新書對原著小改而大動,故事和人物的描繪變得清晰明瞭,從現代人的哲學觀念、審美視角,注入更多的生命意義和人性的幽微曲折,即便是細緻微小的情節也能引人深思。”

1月9日舉辦的《聊齋新義》新書故事會中,汪曾祺之子汪朗,編劇、策劃人史航,學者止庵也就該書進行了分享。

《聊斋新义》:汪曾祺是如何改写《聊斋》的

蒲松齡《聊齋志異》手稿

“繁筆”“簡筆”及故事改寫

止庵認為,《聊齋志異》是寫作風格很蕪雜的小說,主要有兩種寫作路徑:一路是用繁筆,比較接近於唐人小說;一路是用簡筆,接近於魏晉小說:“比如《閱微草堂筆記》用的就是簡筆,是魏晉小說的路數,當時清朝人認為用簡筆是正路,《聊齋》在當時的地位就不如《閱微草堂筆記》。魏晉小說通常就是用幾十個到一百個字講一個事情,這種寫法留下了很多空白。”

嚴格來說那種簡筆的那種小說更能給作家靈感和空間,但是汪曾琪帶去異鄉的《聊齋志異選》收的篇章都是繁筆,是最具有蒲松齡風格的,止庵認為,從汪曾琪《受戒》讀起,他是自己寫作的美學觀念非常強的一個人,當他遇到《聊齋》這本書的時候,他就會要寫一個汪曾祺的《聊齋》,不是重述一個蒲松齡的《聊齋》:“這本書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他跟蒲松齡之間有一個切磋,你這一筆我同意,我就照你這筆寫,你這筆我要是不同意,我就照我的寫。這個事確實是只有他這樣的功底,他這樣位置的人,才能做這個事。”

而這也讓我們想到同樣改寫了有名的文言作品的《故事新編》,《故事新編》中的神話故事原本都是很簡單的小故事,甚至是一個梗概,可以理解為是“簡筆”,這就讓魯迅有了充分的發揮空間,因而可以在“博考文獻”的基礎上,“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

學者汪暉認為魯迅的《故事新編》為現代歷史小說的開山之作,魯迅也對神話中的故事和人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修改與演繹,並加入許多現代的語言、意識、行為,讓神話人物言辭戲謔,甚至如他所言“不免有油滑之處”,同時也對社會現實有諸多影射,《故事新編》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的魯迅再創造的作品。而《聊齋新義》則像是汪曾祺與蒲松齡的某種“商榷”。

如《蛐蛐》中的兒子為了幫助父親擺脫官府欺壓,化身成為一隻蛐蛐,但在結局最終死去,無疑增加了小說的悲傷色彩;《雙燈》中丫環對二小說:“我喜歡你,我來了。我開始覺得我就要不那麼喜歡你,我就得走了”是超越舊時世俗的婚戀觀在當下社會也毫不過時的……汪曾祺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顛覆、重構、提升了聊齋原著故事,讓這本古代小說充溢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特異魅力,散發出更多時代新義。

汪曾祺的“心重筆輕”

汪朗回憶父親每天的寫作狀態:一般早上起來比較早,下碗麵吃,泡杯濃茶端著坐在家裡的一個破沙發上,“我妹妹說是直眉瞪眼,我說是像老僧入定似的,想四十分鐘,然後就開始寫,寫的時候,大多時候不太打磕巴,沒有什麼大刪大改,他可以說是一氣呵成。”

這是汪曾祺的一種“心重筆輕”的狀態,止庵說:“汪先生在80年代初出現,那時候他年齡已經不小了,《受戒》是當時不得了的作品。《受戒》將非常殘酷的故事寫得很自如。《聊齋志異》裡很多故事內容也是很殘酷,比如《促織》中,汪先生對蛐蛐有深入的瞭解,蛐蛐活一秋就會死掉,所以這個孩子化成蛐蛐以後也會在霜降死去,這樣一個有點壽終正寢的結局沖淡了悲劇意味。他對於人命看得特別重,所以才會寫這種作品。汪先生是一個心重筆輕的人。”

史航認為,落到“心重筆輕”這四個字已經比較圓滿了,“《受戒》這個小說骨子裡寫的是破戒,對於當時的文壇也是一個破戒的行為。我舉一個小花絮,當時這個小說出了之後,在江南的農村大隊開會,兩個小隊長聽著開會覺得無聊在桌布上寫字,他們默寫的是《受戒》裡的臺詞,就知道那個時代,80年代初的時候,文學是真的營養了人。汪曾祺有一個散文《白馬廟》,裡面有一個啞巴是掏糞的,但是他在糞桶上畫了畫。這就是汪曾祺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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