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樑

在我小時候,朔縣附近早已流傳著這樣的一句俗語: 新磨的油,北店的牛,神西的劉。新磨的胡油是遠近聞名的, 從明清時候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新磨的胡油隨著桑乾河水流淌到周邊關內口外甚至更遠的地方。我對油坊和油梁的記憶止於十三四歲,再往後油梁不知所蹤,油坊也頹敗消逝,逐漸退出輝煌的舞臺。唯一能喚起記憶和見證歷史的只有公社油坊留下的最後兩條油梁,而今靜靜地躺在破爛的東廂房裡,寂寞地沉睡著,上面落滿了灰塵薄土。

說起油梁,應該先說說神磨三村(神頭、新磨、司馬泊)的水。神磨三村的河裡泉眼多的不計其數,而且水質好, 流量大,清洌的一眼就能望見河底的碎石子和成群嬉戲的小魚蝦。小時候你隨便在新磨村西傍水的河灘裡挖個坑, 不久坑裡就滲上了水,慢慢的溢過坑邊流向連花池和五花泉子裡。在我十來歲時,經常將擔杖繞兩圈挑兩隻晃盪的水桶來池邊挖好的坑裡舀吃水,順便渴不渴地喝上幾口,水甜甜的,有點水藻的魚腥味。泉子裡的水日夜噴湧,沿河邊隨處是平展的石頭,姑娘媳婦們一邊在上面搓洗衣裳,一邊大聲地說笑,快樂的笑聲傳得老遠。

我屏著氣慢慢地從三根柳木綁成的橋上顫微微地走過去,然後就歡快地沿著河堤一路向西。因為就在不遠處就是下磨坊的磨房了。下磨坊裡有兩盤大石磨,全是比成人的一抱還要大。河岸在這兒狹窄侷攏,底下水流湍急,波濤洶湧。聰明的先祖們在這個要塞按裝上臥式水輪,水打葉輪帶動上邊石磨,再蓋上掏空的長房, 然後就可以磨面了,日日夜夜從未停歇。從記事起, 母親有時來這兒磨豌豆或莜麥或帶皮的黍子,我是必定要跟隨的。當我瘦小的身子藏在門外偷偷向蔭黑的磨房裡張望時,我是萬分的希望從磨房裡走出挑油餎的油坊師傅夥計。要是碰上熟識的人就會停下擔子從籮頭裡挖一小撮油餎放在我攤平的手上,然後繼續挑擔沿坡向油坊走去。我看著他赤腳穿著布納的家做鞋, 褲腿捲到小腿肚,光結的後背上鬆鬆絝絝地隨便披著件白洋布的汗衫,走一步擔杖顫一下,背影最後消失在油坊的轉彎處。剩下我獨自用舌頭舔著手中的油餎, 一股胡麻籽的濃香溼溼的油油的彌散在我的口腔裡。要是母親在,就會討得較大一塊,回來就能包油仁兒的莜麵或黍麵餃餃,要不就做油餎燴絲絲。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梁

朔縣神頭泉

神頭地區的油梁在清朝時最多有一百五十多條, 沿河隨處是神磨三村的磨房和油坊。油梁是油坊榨油的主要工具,大頭是出油的關鍵部位,在沒有機械化的年代,擁有幾條油梁是一個人身份地位財產的象徵。1947 年土改時,登記在冊的新磨的油梁就有四十九條,但父輩們傳說是四十八條。我的爺爺李丕梅就記載有四條,三義院掌櫃趙東元有四條,還有小南院大老財李官有五條,南背陰有六條,西櫃院、缸房院等等從兩條到四條不等。新磨的上下磨坊三盤水磨供著這四十八條油梁,一條油梁每天榨大約三百斤胡麻, 每斤大約出三兩到三兩五油。可以想象當時這是何等的興盛繁榮!應該感謝萬曆年間削職回鄉的巡撫霍鍈, 是他將先進的水磨技術帶回了故鄉,使神頭地區豐沛的水力資源得到了充分利用。從此大霍莊因按裝全新的水打磨而更名為新磨村,清《朔州志》載新磨村名。自從有了水磨,一下從人力畜力變為半機械化,從而大大提高了生產力,促進了榨油、釀酒、商行、店鋪的繁榮發展。水上陸地,交通繁榮,生意買賣,四通八達。遠的內蒙河北,忻州西八縣東六縣,近的應縣、山陰、平魯,天天有馱隊過來,馱來油料,換走胡油, 本地的馱隊把胡油送到外邊,馱回其他的日用雜貨。神頭地區漸漸成為北通口外南連關內的大碼頭大樞紐,繁華富甲一方。每天,山南海北的騾馱隊或駱駝隊馱著胡麻黃芥慢悠悠地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駝鈴悠揚的響聲數里相聞。南來北往的走卒販夫操著南腔北調, 進了村子裡的車馬大店,吃酒、休息、打尖、住店, 凌亂嘈雜,然後等著過秤換油。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梁

磨房的水打磨

我能打聽到最靠前的祖先李沛大約在清乾隆年間定居新磨,從此繁衍生息,辛勤勞作,苦心經營。大約咸豐年間李沛的重孫李禹就是我的爺爺的老爺爺(太爺爺)此時已是擁有好幾條油梁的正櫃院大掌櫃,並且開始經營旅店。李禹和李恆親兄弟每人有五個兒子,人丁興旺,事業如日中天。大約光緒年間我爺爺的爺爺李世英即李禹的長子,既繼承祖業開油坊榨油,又開車馬大店留宿來往的賈旅商販,大店的名稱叫榮和店。還有其他李家先祖開的自成店、復興店,是新磨村的三大店。以至後來大店不復存在時,李家後人們還是以這三個店為名稱來區分是哪門兒先祖留下的後代。到我老爺爺和爺爺時,由於清末民國時連年戰火動盪不安,民不聊生,油坊生意日漸衰落,已是饑荒滿身。我的爺爺、老爺爺、祖爺爺都是長房長子,別人都不願攬饑荒,因此,執掌家業就是理所應當的事,爺爺也只能接受祖業並扛起饑荒。土改時,爺爺二十多歲正值青春年少,村裡的賬上記載著正櫃院的李丕梅擁有油梁四條。當時在現在關老爺廟的旁邊就有爺爺油坊七八間廠房。二爺十八歲就被徵了兵打仗去了,再沒回來。爺爺一人扛著饑荒支撐著,漸漸饑荒還清。但接下來就是文化大革命,父親弟兄六人,加上爺爺奶奶和老爺爺老奶總共十口人,人多嘴多年年是缺糧戶,貧困飢餓生活非常艱難。大冬天沒炭,只能燒樹葉吃榆皮,黑夜睡下,弟兄五六個蜷縮起來擠在一副大通炕上,將所有的衣裳棉被都蓋在身上,早晨起來,地下的尿盔子裡凍的全是厚厚的冰凌。迫於生活的壓力和六零年的非常時期, 油坊和油梁逐漸被變賣用以養家餬口。而原先的榮和店也只成為我們這門兒人的稱謂了,早已容顏不在。

當我七十年代出生後,在四五歲時,仍隱約記得榮和店唯一留下的古老而沉重的大門。在高高的飛簷與長滿蒿草的瓦礫之間,在二寸厚邊緣磨得油光的門板之內,曾經演繹過的繁華與興盛。歲月斑駁,滄海桑田,風雨飄搖中, 破舊的大門搖搖欲墜,逐漸成為人們出行的障礙,終於被拆除,風蝕而去。大門內的人們各自圈起小院上演著自己的正劇。在我十來歲時,爺爺還帶著二叔三叔開過機榨的油房,一摞六七個尼龍袋包著的餎餅被擠壓在機器的槓桿裡,用手柄壓壓壓,然後金黃幽亮的素油順著凹槽流進了缸裡,綿綿的沒有響聲,缸裡的油漸漸升起來。只可惜爺爺的機榨油房沒多久就停業了。

我的老姥爺蒯昭一直跟隨三義院的掌櫃趙東元。三義院有四條油梁,家點厚實,財物頗多。氣派的房院幾進幾齣,大門的橫樑上掛著“三和公”的牌匾,“三義院”的名稱大約由此而來。老姥爺年青力壯勤快能幹, 是個技術一流的石匠,一直奉侍趙掌櫃給磨坊修磨,還有其他油坊裡的雜事。姥爺則是神頭地區有名的油梁大頭上的大師傅,他們憑著自己高超的技藝得到掌櫃的認可和厚遇。姥爺一門兒人都特別勤謹聰明,據說姥爺的哥哥大姥爺從小就心靈手巧,既會刻章又會雕花。姥爺的妹妹姑姥姥則更是百裡挑一的美人,方圓幾十裡都出名。姑姥姥不僅人順眼,而且做得一手好針線, 十一歲時一日就能給三義院的掌櫃們縫十一件大白衫, 一時傳為佳話。只可嘆紅顏易逝,二十七歲時便芳華永訣,說起時常常教後人們遺憾惋惜。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梁

神頭海遠景

三義院的掌櫃們在經歷土改後,都銷聲匿跡了, 油梁或被充公或被打了傢俱,三義院的許多字畫古玩遺落在了姥爺家,後來成了四舊被扔來扔去不值一文。我母親和我說這些古畫中有一幅很特別,掛起時是一幅蓮花,放平時是一幅書法,卻不知其中的奧密在哪, 非常神奇!我真的想像不出在沒有現代高科技的情況下,古人是怎樣製作出這樣奇妙的古畫!我更想像不出這些在現在看來進拍賣行動輒幾百萬的藏品,為啥在當時卻如糞土?許多字畫被裱了房頂的央層和圍牆, 古玩被小舅舅及孫子們當玩具拋來滾去,一軸一軸的字畫被捆起吊在了南房羊圈房樑上的籮頭裡。飢餓的陰羊經常前蹄蹬牆伸長脖頸撕扯下這些軸畫,一塊一塊慢慢咀嚼權當青草嚥下肚內,直到將籮頭裡所有的古畫吃光。我小時親眼見過姥姥櫃子上擺著一對像寶塔一樣一節一節的古物,裡邊塞滿了針頭線腦。在大姥爺的舅舅家,我見過插著雞毛撣子的二尺高的大花瓶,藍光詭異,花紋精緻。後來這些殘留的古物都被到鄉間撿露的販子們三塊兩塊詐了去了。

土改後,成立互助組合作社,仍健在的油梁全歸了公社和大隊。李官的舊院和五條油梁歸了神頭公社油坊,南背陰馬邑尹梅的六條油梁歸了新磨大隊油坊。小南院李官是李氏祖先的另一支,解放前是新磨的首富土豪大老財,銀洋多的全是用麻袋來裝,數也數不清。土改時鬥地主,他在被鬥爭前拋棄了油梁家產房院財物攜全家潛逃出了口。後來包產到戶,有人分到原李官家後花園的一塊菜地,據說種地時,接連刨出了許多罐銀元。也有人傳說後來李官的兒子回來,半夜潛回老院在茅茨牆下起走了好多銀元。

公社油坊(現稱鑫譽油料加工廠)如今完整地保留下兩條當年李官家的油梁,全是整棵的榆樹做成, 大頭有兩人合抱那麼大,一條直扭扭的,一條大頭兒稍有些歪,大頭兒相反平行按放。出油多少全在大頭兒上師傅的技術,直的好操作,大師傅是趙錚老漢, 歪的重心不穩難操作,它的大師傅便是我的姥爺蒯成梁。將胡麻籽簸曬好,水磨上磨下油餎,上籠蒸好, 踩軟用油辮包成大餅套上鐵圈,吊起油梁大頭兒,裝進餎餅,壓上千斤的石頭,釘進木楔加大壓力,然後起榨,金黃醇香還冒著熱氣的胡油瞬時流進了大頭兒下的地缸裡,這就是物理壓榨法。冷缸房,熱油房, 每天油房內熱氣騰騰,赤條條一絲不掛的漢子們光腳踩在滾熱的油餎上,邊喊號子捶打邊撩起青草編的油破落陳舊的油坊辮子,將包好的餎餅裝進了油梁的大頭兒下,汗水迸濺, 順著精壯的後背成股流下。大二三師傅們抽水煙休息, 打雜的日瞎談笑,粗話野聞伴隨著油香飄蕩在油坊的上空。我小時家裡特別窮,姥爺經常悄悄將在油坊裡炸的玉茭窩窩用茴白的邊葉包兩個給我們吃,那種皮焦裡油的美味怕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了。一般只有在天氣涼時下來新油料才開油坊榨油,沒有當緊的活兒,夏天是不榨熱油的,不然非得熱死。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梁

油坊的兩條油梁

幸虧在原油坊負責人趙維仁的守護下,神頭地區最後兩條油梁得以完整地保存到現在,但現狀卻是岌岌可危!這最後的棟樑不知何時才能被挖掘體現出它昔日輝煌的社會地位和歷史價值?前幾日,我在他的帶領下, 頭一次認真的看了看曾經叱吒一時的油梁。只見兩條四丈多長的黑油梁相對而眠,大頭魁偉,小頭壯實,像兩條巨龍一樣斜亙在破爛的東房裡,寂寞而無言,雖歷經風雨卻仍一如它的歷史一樣沉穩厚重。上面胡亂地堆放著油辮,雖然泥土混和,但那粗壯厚實的身軀現在看來仍叫人震憾!想像不出當年祖先們是怎樣把這麼沉重的東西運回來並運用自如的?難怪人們形容粗壯的人或東西都說像油梁。油坊內還保留著停業時的景象,炒鍋、蒸鍋、木鍁、水缸、油缸、鋪著葦蓆的土坑、吊在房樑上的籮頭、從水中移到岸上的石磨都靜默無語,塵土封面。昔日李官家堅固的廂房在風雨中已經坍塌露天,油梁在風刀霜劍下早已被人遺忘,不復舊顏。當年正櫃院三義院小南院的人聲嗓雜和香飄十里都演化成了水泥巷陌和現代新村,又有誰還會記得油梁?真是:遺顏塵落幾十年,雖睡雄姿猶憾山。莫論前朝榮貴事,滄桑壁斷現青天。

朔城區神頭神磨三村——記憶中的油梁

油坊的兩條油梁

桑乾河水日夜奔流,淘盡了多少榮辱繁華?當第一盤水磨按裝在水中時,當先祖們伐木作梁開榨時,當大車店裡人畜鼎沸猜拳行令時,當東家掌櫃數著白洋敲打著算盤時,當陰羊撕扯下古畫咀嚼時,他們有沒有想過水磨和油梁曾經創造出一個怎樣的晉商傳奇和神話?三百多年的起伏跌宕和歲月輪迴老去了韶華掩埋了傳說。只有洪濤山青青依舊,桑乾水東流不休……

本刊記者 李嵋屏

□ 劉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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