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 鄉情散文:爺爺的墳

爺爺於我,是個影影綽綽的符號。因為父親六歲時,爺爺就歿了。

在一個小小的村莊裡,爺爺帶領一家老少先後搬過三次家。第一次是土改後,爺爺一家的住房分在村對面南山上的堡子裡;第二次從山上搬下來,住在村子中央一間廢棄的牛棚裡;第三次搬到村西一個叫花兒臺子的半山上。

搬到花兒臺子上時,趕上了農業合作社時期。因為爺爺身體弱小,被扣上羊倌的帽子。後來聽大姑說,父親的體型和爺爺完全一致,有人說父親和爺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托出來的。聽了別人的話,我腦海中爺爺的模樣多少清晰了一些。

爺爺是在一個初春晚上吊自殺的。上吊的地點就在花兒臺子對面的陽坡窪上。那裡有個山坳,山坳裡有一塊較為平坦的山坡,坡上長著一棵杏樹。就是這棵杏樹,成全了爺爺對這個世界最後一次請求。

鄉情散文:爺爺的墳


爺爺為什麼要上吊?因為接連幾天丟了三隻羔羊。有人栽贓陷害說,羊羔一定是被爺爺打死燒著吃了,不然怎麼連一根羊毛也找不見!而且栽贓者添油加醋,說的有模有樣,關於爺爺是如何打死羊的、如何燒的,有鼻子有眼,有稜有角。

爺爺得到第二天要挨批斗的消息,拿上擱在屋簷下的放羊鞭子,摸黑來到花兒臺子對面的杏樹下。解下用羊皮製作的鞭梢,綰在樹杈上,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親戚鄰人找到爺爺時,他的屍體猶如半截風乾的木頭,在清晨的山風裡微微打著轉,全身僵硬。當時大伯已成年,掄起斧頭,把這棵奪走爺爺生命的杏樹砍到了。為此,大伯還受到了批評教育,理由是他破壞社會資源。

人們就地取材,墓地也沒有捨近求遠。爺爺順理成章埋在山坳裡,和花兒臺子上的家,咫尺相對。一條溝,隔開了生死。爺爺是死了,但奶奶經常手扶門框,望著對面山坡上爺爺的墳墓,眼淚直流。

爺爺死後不久,有人在離村子不遠的狼兒子溝去砍柴,發現了狼窩,狼窩裡有狼吃剩的小羊殘骸,一隻黑山羊頭兩隻綿羊頭,從羊角可以辨認出,就是爺爺“吃掉”的三隻羊。

蘇臺村所在位置屬於六盤山林區,周邊全是灌木林,有些地方終年進不去人。在那個食物極度匱乏的年代,狼蟲盛行,長期潛伏在村莊周圍,以偷食小豬崽、家禽為生。而不幸的爺爺,成了替代狼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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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是山區的困難期,用青黃不接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人人食不果腹,狼卻信誓旦旦,盯著爺爺趕的羊群不放。爺爺半生活的小心謹慎,當聽到要挨批斗的消息後,唯有用死來捍衛自己的清白。

大姑告訴我,奶奶抱養過一個雙目目失明男嬰。說來也奇怪,放他在炕上睡覺,哭鬧的厲害,徹夜不睡,哭的全身出汗,也不停下來,有一次奶奶抱他在炕眼門前耍,他鑽進放雜草的土窯窩裡,玩的不亦樂乎,怎麼哄也哄不出來。這孩子以後夜裡就睡在了土窯窩裡。很不幸的是,他變成了餓狼的口中餐……

爺爺去世後,奶奶帶領一家人,又搬回到堡子山下的一個羊場裡,從此,我家算在蘇臺真正“定居”下來。直到我22歲那年,也就是2004年夏天,和父親再次搬遷離開蘇臺。

從我隱約記事起,父親就在縣城附近修公路。

有一年清明,父親帶我和姐姐去給爺爺上墳,眼前的情景另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誤以為走錯了地方!

父親停下腳步,轉身看了一圈四周,沒錯,這就是埋葬爺爺的那個地方。對面花兒臺子上的山林裡,有野雞在嘎嘎鳴叫。

曾經的荒坡不見了、微微隆起的土丘不見了!四下打聽查訪,原來爺爺的墳地,被一個叫馬銀貴的聾子開墾當了荒地。我們上墳時地裡麥苗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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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父親憋著一肚子氣找到馬銀貴。氣的暴跳如雷的父親,恨不得賞他幾個大嘴巴。誰知他是真聽不清還是假裝聽不聽,伸長脖頸衝著父親啊啊了半天,一副茫然四顧的樣子。

父親哭笑不得地回來了。

後來,我們給爺爺上墳,就跪在馬銀貴的荒地上,並聽從父親建議,他說跪在哪裡我們就跪在那裡,給爺爺揚冥幣、撒吃食、潑酒、奠茶、磕頭、作揖。因為荒地面積逐年在擴大。後來,父親說他也辨不清墳塋的具體方位了,就讓我們姐弟幾個憑感覺“上墳”。

我對父親不給爺爺報仇一事,很不解,直到長大後,在縣城讀中學時,突然醒悟過來,也理解了父親不找馬銀貴算賬的原因。

馬銀貴,祖上家底殷實,等家業傳到他手上,所剩無幾,連賴以生存的土地也沒有多少了,除了一群羊和一個女兒,再沒有什麼可讓人眼饞的傢什。

別看馬銀貴天聾地啞,他有過一個震驚四方的漂亮媳婦。生下女兒後,媳婦跟一個常來蘇臺收皮子的商販私奔了。父親找他算賬的哪天,正是馬銀貴脊背上揹著女兒放羊歸來,可憐兮兮的女娃餓的直叫喚。

我在心裡暗下決心,等長大後一定找馬銀貴討回公道,我才不管他是聾子還是啞巴呢,就算他女兒哭著求情,我照樣要報仇雪恨。

馬銀貴女兒十六歲在縣城郊區找了婆家,把馬銀貴也帶走了。

爺爺的墳塋重新變得荒蕪,卻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模樣。我們上墳,依舊靠感覺判斷方位,在自我感覺就是爺爺的墳前,跪倒燒奠。

鄉情散文:爺爺的墳

初二那年,父親聽從他人建議,將我從鄉中學轉到縣城而中。有一年春天,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去縣城北邊的北象山植樹。栽好樹,要從山的東側繞下抬水上來澆樹。我和同學們說說笑笑快下到山下時,看見馬銀貴在放羊,白色羊群撒的滿山坡。他的臉被山風吹的更紅了,春天的陽光已經讓人感到熱意,他仍舊穿一件破舊的棉襖,腰間束一綹紅繩索,腳蹬一隻黑色低靿皮鞋一隻翻毛高靿皮鞋,頭戴一頂雷鋒皮暖毛,一隻耳朵耷拉著。

雖然他的穿戴非常不合時宜,但我並沒有放棄報仇的念頭。慫恿班上調皮搗蛋的男生,拿石頭打羊,誰的“靶子”準,我請誰吃冰棍。

一時間,石子在羊群上空亂飛,綿羊如同受到敵軍空襲,紛紛四下逃竄。只見馬銀貴抱著鞭子,束手無策,急的在山上嗚哇亂叫。

我一時得逞,但也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價。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全部請客買了冰棍,導致一個月沒有吃早點。每當上午第三節課開始,飢腸轆轆的肚子提出抗議時,我就為製造的那次混亂而後悔不已。

說來也蹊蹺,一次週末下午,我和幾個舍友去北象山背書,行至北象山東側時,看見山下公路上圍了一圈人,後面不時有人趕來。

因為好奇,我們也去了。

鄉情散文:爺爺的墳

馬銀貴被一輛從六盤山方向來的拉煤車撞到了,倒在馬路中央,躺血泊裡,嘴角還有血在往外流。

車禍現場湊熱鬧看稀奇的人越來越多。我突然心生憐憫,拉著舍友走開了。從此,再沒看到過馬銀貴,他大概已經死了吧。但每年清明上墳,都會情不自禁想起他來。

別人搬遷,都要去祖墳一趟,以示告別。我家搬遷時,父親身體不適,說多少年過去了,墳堆早不見了,骨灰怕也找不見了,去不去有什麼區別呢。但我還是去了,由於那兩年雨水頻繁,灌木,雜草旺盛,擋住了上山的去路。我就在山下燒了黃表,磕了頭,算和爺爺的最後告別。

離開家鄉十年後,有幸回到蘇臺。車停在花兒臺子下的硬化公路上,我很想去爺爺墳前磕個頭,可是,當年的村子已成了灌木、喬木的陣地,除了公路能行走外,兩面的山沒有一條可供人通行的道。沙棘樹像特意為難我,阻止我上山。荊棘一旦掛住褲腳,很難脫身。

五六年又過去,我再沒有靠近爺爺墳塋一次。爺爺的墳塋,像一座看不見的大山,遠遠地矗立在我的生活之外,看不見,摸不著,又揮之不去。

昨天冬至,今早晨跑,看見城市道路兩側的道牙子上,有無數燒奠過的痕跡,水果、奠酒遍地,寒風起,黑色紙灰在我頭頂飛旋,按照老家人的習俗,這種風裡一定有離世親人的鬼魂在其中。

多麼希望,灰燼裡,有爺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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