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故事:再度重相逢

和這個叫葉子的女人在網海相遇,時間已大踏步走過了幾十載。我即將進入不惑之年,她面臨退休。

兩年前,寫過一篇鄉愁散文,得到好多故人評論轉發。葉子就是在留言區與我取得聯繫的。

通過簡短問候,我立馬記起她來,幾乎沒費功夫,就像走散多年的戀人,忽然在熙來攘往的街頭一眼認出了對方。雖然我和她不是戀人關係,也沒過多的接觸交往,但並不妨礙我們接下來的熱聊。

她真名叫葉子,網名也叫葉子,省林業學校畢業,學業完成後被分配到蘇臺林場工作。蘇臺,生我養我的家鄉,今天遙望,已是魂牽夢縈的故鄉。

葉子很漂亮,像一束玫瑰。一經到來,立馬成了蘇臺最漂亮的花,什麼山丹花、野牡丹、刺玫花、雞嗉子花,同葉子比起來,黯然失色。

葉子初到蘇臺,我還是個小屁孩兒。小到什麼程度呢?下面的事情能說明一切。

林場裡的拖拉機每天要載著職工從我家門前經過兩次,一次是早上,去村東頭的苗圃地上班除草,一次是下午,下班回單位。不管上午還是下午,我和一幫小夥伴,都要攆在冒黑煙的拖拉機後面,在吧嗒嗒的噪音中,在飛揚的塵土中,猛追半截。

故事:再度重相逢


這時候,坐在車廂裡的女工們,就高呼我們別追啦!有人示意拖拉機手,讓他慢些開,有娃娃爬到車斗上啦!拖拉機手是僱用的臨時工,他扭過頭,大聲說:別管啦,摔死一個少一個!

有一回,葉子感冒,來我家找父親買感冒藥,臨走時沒忘撫摸了我探在門口的腦袋,並安頓,以後別攆拖拉機啊,很危險!一次不經意的安慰,擾亂我整個童年。從此,幼小的心靈裡,種下一顆關於愛的種子,伴我多年。

還有一次,葉子來我家,說肚子疼,向父親買烏雞白鳳丸。

父親說:沒有。從藥架上拿給她一盒二益丸,補充說:這個和烏雞白鳳丸功效差不多。

葉子走後,我問父親,烏雞白鳳丸是啥藥,有什麼功效。父親簡單回了一句:治肚子疼的。

從此,我就盼望著自己的肚子能疼一回,葉子吃的藥,一定很好吃。我如是想。

很快,我的肚子就疼了。林場後面山上,長滿了野毛桃,春天,桃花爛漫,等不到花落,我和同伴們就吃剛結出的果實,毛茸茸的,嫩嫩的,摘下來,拿到水泉上搓洗兩遍,茸毛不見了,一顆一顆放進嘴裡,吃起來,有點苦,有點色,略帶點酸甜。

有天,吃多了野毛桃,放學回來,肚子又漲又痛。母親把手放在我小腹,又是揉又是摸,不管用。我向母親嚷嚷,要吃烏雞白鳳丸。大姐、二姐和母親,哄地一聲笑了。

母親說:兒子娃娃,咋能吃這種藥呢?

從家人的鬨笑聲中,我第一次知道,有些藥,不能亂吃,如同長大後聽人說的那樣,有些人,不能亂喜歡。

故事:再度重相逢

追葉子的人,排成長隊,有林場職工,有下鄉的幹事,村裡也有人喜歡她,但只能偷偷摸摸喜歡。有人挖苦農村青年,別愧先人咧,癩蛤蟆啥時候吃過天鵝肉?

任憑溺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為了愛情,葉子放棄往城裡調動的機會,再不濟,也能調到離縣城近的林場。據說,蘇臺林場,是六盤山地區最偏僻的林場,沒有之一。從交通各方面來說,與其它林場沒法比。

葉子後來嫁給我們村一個在外當兵的。男人在蘭州當兵,一年半載探親一趟,女人在林場上班,叼空回婆家看看。

河水潺潺,山風蕭蕭。轉眼三年已過去,葉子的兒子兩歲有餘。同年秋天,當兵的男人在探親的路上出了事。作為軍人,眼裡容不得沙子,但在火車上,偏有扒手在他眼皮底下作案。葉子男人見義勇為,出面阻擋了扒手的不恥行為。哪知道扒手懷恨在心,尾隨葉子男人到平涼,到站後伺機報復。

葉子男人出站後,感覺事情不妙,在自己的黃挎包裡塞進幾塊石頭,然後去買燒雞和鍋盔,這是他一貫的做法,每次探親路過平涼,這兩樣必不可少。父親有茶癮,每天天不亮起來熬罐罐茶,就著鍋盔,那是最愜意的享受。父親告訴過他,只要早上兩罐茶喝好了,就算一天不吃飯,也不餓。燒雞,就更稀罕了,在當時的蘇臺人眼裡,堪比仙揉。

葉子打小出生在城裡,對吃食不怎麼上心,她圖的是男人這個人,只要他回來,比啥都強,看見他,勝過吃山珍海味。所以,當兵的男人沒打算在平涼給她買東西,計劃帶她到地區浪孃家,順便去百貨大樓轉轉,買幾件逞心如意的衣裳。結婚四年了,還沒陪葉子浪過孃家呢。

他知道,葉子把兒子當寶貝,除了工作,兒子是她的全部,只要有同時進城,她總能讓別人捎著買些零食和玩具回來,小孩玩的水槍、墨鏡、小號、積木啥的,裝了一紙箱。這次沒想著要在平涼給兒子買啥,反正要帶他去地區姥爺家。

葉子男人邊往市場走,邊在腦海裡盤算著要買的東西。

這天下著濛濛細雨,街上行人稀稀拉拉。

故事:再度重相逢


葉子男人經過一條窄巷時,去路被兩個人擋住了。他認識他們,就是在火車上行竊的那兩個。打架,他是有信心的,別說兩個,再加上兩個,也不怯場。

三拳兩腳,兩個扒手就睡在泥水裡。

葉子男人買齊該買的東西,準備返回汽車站,坐班車回家。蘇臺所在的縣,沒有通火車,從平涼到蘇臺所在的縣,兩個小時車程。

有道是:猛虎架不住群狼,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剛才那兩個一敗塗地的扒手,叫來更多幫手。

葉子男人最終倒在雨水中,血液染紅了身下的泥水。

葉子男人犧牲了,腦漿都出來了……

蘇臺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死在外面的人,一律不能回村。葉子男人屍體運回來,停放在村西搭建的帳篷裡。蘇臺地處林區,雨一旦下起來,沒完沒了。珠子似的雨幕裡,葉子跪在帳篷裡,哭得死去活來。

那天,出於好奇,我頭頂一隻蛇皮袋子,踩著泥水來到葉子男人的帳篷前,想看看一個英雄死去後的樣子。帳篷裡設有靈堂,用一道白紙牆擋著,我看不到裡面,只見供桌上煙霧繚繞,白色蠟燭發著悠悠白光,供桌上放著童男童女。

故事:再度重相逢

葉子的哭聲從靈堂後面傳出來的,和雨聲、風聲、流水聲,攪和在一起,撕心裂肺。

死了男人的葉子,精神受到重大打擊,經過很長時間,狀態才有所好轉。但她依舊是鄉村裡的一朵玫瑰。

對於有學歷有前途的葉子來說,在蘇臺失去當兵的男人後,憑自身條件,完全可以轉身離去。無論從人情還是道義上,都沒有人會對她的選擇指手畫腳,有人對她豎大拇指也不是沒可能。如果當初放棄城裡的優越條件留在蘇臺是源於愛情,那現在愛情沒有了,轉身離去,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葉子毅然決然留在蘇臺。

年少時,我只知道她男人犧牲了,沒有細想過葉子的去留問題,當然,對於一個小學生來說,更不會對一個失去男人的女人有什麼非分之想。只要在來去的拖拉機上,看見戴涼帽的葉子,我就感到很滿足。

有一段時間,只要聽到村路上拖拉機柴油機的噠噠聲,我會放下碗筷,飛奔出家門,看拖拉機從我眼前駛過。即便有時候不是林場的拖拉機,我照樣會跑出去,萬一車廂裡坐著葉子呢?

關於這個問題,多年後我問過葉子,為什麼要留在蘇臺?

我喜歡蘇臺,這是她的回答,後面還有三個笑臉。

我快上中學的時候,葉子又結婚了,男人也當過兵,復員轉業後分到林業部門,年齡比葉子大,離過婚。來蘇臺林場當了書記,在我看來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官,比縣長官還大。看見他穿著森林公安的制服,騎著"幸福"摩托從我家門前飛馳而過,那是何等威武。

葉子當場長的男人愛打獵,他背的槍不同於村裡人的老土槍,是雙管獵槍,長大後,第一次看西部片,裡面出現背雙筒獵槍的人,我立馬想到葉子的第二個男人。

那個年月,打獵好像不犯法,常看見葉子男人揹著槍在山林裡轉悠,尋找獵物。有一年盛夏,葉子男人誤打死一隻豹子幼崽。深草叢中,山裡有霧,看不清獵物本來的面目,他以為是兔子,扣動了扳機。

如果他不說,沒有人知道他打死豹子幼崽的事。是他出事後,父親無意中說起的。

有一次,村支書孫子感冒發燒,請父親去輸液,正好葉子男人也在。輸液間隙,三人喝了一場,喝著喝著,場長喝高了,喝高後的的場長,向同樣愛好打獵的村支書炫耀他曾經輝煌的戰果,一不留神,說露嘴,竟將秘密洩露出去。

村支書兒子,對葉子垂涎已久,為了報復她,她專門跑到縣城郵電大樓,向六盤山林業局打了告狀電話。沒多久,葉子男人被警察帶走,判刑十年。

沒多久,葉子調離蘇臺,我也上了中學。

在鄉里上中學期間,偶爾能看到葉子的同學從全國各地寄來的信。因為蘇臺地處窮鄉僻壤的邊緣,沒有郵遞員,如果沒有來鄉里開會辦事的人員,發往村裡的信件大多時間由學生轉達。

網絡聊天時,我問葉子,為啥當初離開蘇臺,還有人給你郵寄信件?

她說,我沒告訴同學們離開的消息。

為什麼,我追問。

她說,不想和外界聯繫,就想把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坐拖拉機去縣城嗎?

她說,不記得了。

有一次,父親要去縣醫藥公司進藥,我也鬧著要去,父親便帶上了我。剛走出村,林場拖拉機也要進城辦事,上面坐著葉子。拖拉機走到半道,天下起大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能往前走。路越來越滑,不得已,車上幾個大人都下去搡車,只有我和葉子在車廂裡坐著,享受貴賓待遇。

看著車後面的人成了泥人,葉子告訴我,長大好好唸書,好離開這偏僻只地……當我想她講述這一切時,她全然不記得。

故事:再度重相逢


她見我能寫小文,鼓勵我堅持寫下去。我說會努力的。

葉子現在是區旅遊局的領導,常在朋友圈看見她,四處旅遊。有一天,她發的圖片是蘇臺,我問她跑那幹啥去?她說上墳。

她兒子結婚後,她帶他們認祖歸宗的。

聽了她的話,我有些感動。沒想到,一個不是故鄉人的人,把我的故鄉愛的如此真,如此深。

想起林徽因的一首詩: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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