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拾 草


拾   草

文丨於新生 圖丨陳峰


1973年初冬,我推起獨輪車,隨同鄰居丙申叔等一行四人去北窪拾草。


這是我第一次獨當一面,前幾年都是跟隨哥哥一起去,雖然苦累,心裡卻很踏實。迎著冷颼颼的西北風,心中更覺孤獨與忐忑,沒有哥哥的照顧,一切都得靠自己。


夕陽西下,我們來到了北窪生產隊種地的屋子,三間土坯房,終年人煙不斷,春播夏鋤秋收,這裡是勞力們的大本營。冬閒時節,又成了拾草人的免費旅店,這不,屋內早有同村拾草人先期到達了。


第二天清晨,我們匆匆趕往草場——屋子以東五里開外,就是一大片荒地。然而,一條從黃河分出來的叉溝,我們稱為“二河”,三米多深,二十多米寬的天然屏障擋在面前。早就聽說河上有一座“管子橋”,到了跟前才看到,是一根一摟多粗的輸油管線橫跨二河之上。“天塹變通途”我心中一陣喜悅。然而,這“通途”雖然平坦,卻不寬綽,不足十公分的“橋面”著實令人發怵,一不小心,就有摔入河裡的危險。為保險起見,多數人選擇“騎馬”過橋,所謂騎馬,就是騎在管線上,雙手支撐,兩腿用力,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夜間落在管線上那層白白的霜雪,一會就被人們用褲子擦得乾乾淨淨。


我們把手推車用繩子連在一起,我手握繩子的另一頭,從管線上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和同伴們合力把車子從大半米深的水中拉上岸,二河,終於過來了。


繼續向東挺進,荒地深處,半人高的茅草在晨風吹拂下,向我頻頻點頭。我猜想,茅草或許也怕冷,它們之所以爭先恐後向我打招呼,那意思是讓我早點把它們帶回家呢。


我毫不客氣,雙手緊握鐮刀,弓步彎腰,甩開膀子,從右向左貼著地皮一鐮下去,“刷”的一聲,隨著一塊弧形的空地露出,密咂咂的茅草倒向一邊。如此反覆無數次,我全然不顧茅草在我手背上吻出一道道鮮紅的唇印,一心只想儘可能多的把這些親密的夥伴帶回家。


日頭偏西,我把裝滿草的獨輪車放在路邊。拿出母親特意為我蒸的高粱面窩頭,(在家吃地瓜乾麵窩頭)一口下去,窩頭上留下一道發白的牙印。渾身冒汗,嗓子冒煙,窩頭在嘴裡直打轉,在路旁低窪處的牛蹄窩裡,我雙手捧水送到嘴邊,一口水下肚,啊,真爽快!當我低頭再次捧水時,卻發現水中有好多黑黃的小東西在漂浮,定睛一看才明白,是我剛才捧水時用力過猛,把睡在水底的牛糞驚醒,被驚擾美夢的牛糞憤怒地浮上水面在向我提抗議呢。沒辦法,我只好另謀“新窩”,小心翼翼地繼續捧水喝……


當夥伴們全部把手推車裝好,如何回到住處卻成了問題。管子橋是不能走了,眼下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沿河岸向北十多里處,有一座木橋可以安全過河,然而,走這條路必須多繞二十多里路,耗費三個多小時的功夫;第二,直線向西,冒險蹚水過河,全程不過六里左右。看看即將西墜的太陽,我們決定鋌而走險——蹚水過河。


不多時,來到二河岸邊,選一處比較平緩的河灘,脫下棉褲,三人一組,前面兩人肩挎繩索,手挽手並排拉車,後邊駕車者掌握平衡,一聲吶喊車子衝入水中,啊!剛才還在冒汗的雙腿,一下插入冷水中,一陣貓咬似的疼痛從雙腿一直鑽到心底!此時此地,貓咬也好狗咬也罷,我們全然不顧,混濁的河水嘩嘩地流淌,刺骨的水流肆意地劃過我們的雙腿,越往前走水越深,從腳腕到膝蓋,一會到了大腿根,咬緊牙關一步一步,終於來到岸邊。就這樣往返數趟,我們全部過來了。此時,雙腿倒不覺得那麼冷了,麻木不仁也許正是對我們雙腿的真實寫照吧。


燃起一堆篝火,沒有悠揚的琴聲,更無浪漫的歌舞。“早晨騎馬後晌喝湯,這生活真不錯!”倒是丙申叔一句苦中作樂的調侃,引來一陣笑聲。趁著暖意迅速穿上褲子,不見“大漠孤煙直”,正值“長河落日圓”,抓緊時間回住處。


途中,我心中一陣欣慰,二河,終於被我們征服了。然而,我更明白,假如把征服二河比作是成功強渡大渡河,那麼,明天,七十多里的回家路,就是必須翻越的夾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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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頭遍,匆匆穿好衣服,蘿蔔瓜子(鹹菜)就窩頭,五大碗熱粥下肚,我們一字排開,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家的方向往前趕。路上,誰也不說話,黑暗中憋著勁,集中精力盯著前面模糊的人影緊緊跟隨,車上耷拉下來的茅草,劃在地上發出“刷刷”的聲音,不知誰的車子,草根撥動輻條,彈出清脆的金屬聲,再加上粗重的喘息和“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合成一曲獨特的交響樂,我們即是演員又是聽眾,不停地演奏,急急地奔走。


太陽剛剛露出半個腦袋,我們已經來到了距離住地十多里之遙的“響鈴溝子”。“駕駛室”裡抽出“點棍”(一根一米左右的丫型木棍)獨輪車前傾,點棍支撐車後橫樑,三角形的原理使獨輪車穩穩地站立,渾身冒著熱氣的我們開始途中小憩。


我藉機觀望,土公路上,獨輪草車一輛接一輛,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一字“草龍”可謂壯觀,像極了長征路上的紅軍隊伍。


我知道,在這拾草大軍中,有家住利津縣城周圍的,比起我們陳莊,他們更遙遠,拾草,我們三天一趟,他們耗時五天。相比之下,我心裡有一種得天獨厚的滿足感。


一陣涼意把我驚醒,啊,起風了!拾草三大怕:戧風,上坡,走泥窪。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從家的方向吹來,唉,怕啥來啥!


怕,也得走,頂著呼呼的西南風,一個個抻起脖子登起眼,彎腰弓背大口喘,一步一個腳印,咬緊牙關往前趕。逆風捲起塵土撲面而來,一會功夫,每人臉上貼上一張免費“面膜”,汗水又衝刷出一條條小溝,流到眼裡火辣辣,淌到嘴裡鹹勾勾,騰出手抹一把汗,一個個都成了大花臉。


走不多遠,實在喘不過氣來,只好停下歇一會。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感覺腰痠背疼腿發軟。我猜想,當年司馬光或許也曾下窪拾過草,不然他怎麼能創造出“精疲力竭”這個詞呢?


容不得你多想,還得繼續趕路,這時,後面上來一輛毛驢草車,我一陣歡喜,立即推車跟在後面。又寬又高的毛驢車,正是阿慶嫂眼中的胡傳魁:“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牆!”跟在毛驢車後,立即感覺輕鬆了好多,此時,見到車把式手握長鞭坐在車上悠哉悠哉,我心裡好一陣羨慕,何時才能趕著毛驢車下窪拾草,成了我最大的奢望!(這奢望直到如今也沒實現)


中午時分,我們終於來到了“六合國營飯店”,此時,肚子裡的食物可能是變成了鉛,全部灌進了雙腿裡,好沉好沉。


我點了當時拾草人最愛吃的一道大餐:燴窩頭。廚師技術嫻熟:鍋內放油,蔥花爆香,再放入幾片切碎的白菜幫翻炒幾下,加水燒開,我把兩個硬邦邦的窩頭遞給廚師,切成薄片倒入水中煮透。一盆熱氣騰騰的美味端到我面前,真香!三毛錢的加工費,著實讓我好一陣心疼,那可是我在生產隊裡勞動三天的報酬啊。


風捲殘雲般吃完,飯飽力生。當晚霞爬上了西屋山,一盆燴窩頭,三十里的油漆路,把我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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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圍著草車看了又看,臉上滿是欣喜。

“孩子,快進屋,先吃飯!”母親牽起我的手,突然停下腳步,反覆地看著,又慢慢放到嘴邊,輕輕地吹著——

我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次不小心劃破了手,母親邊吹邊安慰我:“好孩子,不哭,娘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這次,我沒哭,卻發現眼淚在母親的眼裡打轉……


第二天,母親俯下身子仰起臉,用細棍把灶堂內的草挑起來,讓火舌全部舔著鍋底,飯做好了,母親把灶堂內還沒燒完的草拖出來,用腳踩滅。

“娘,您儘管燒吧,燒完了,我還去拾。”

那年,我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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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於新生,男,1956年生。東營市利津縣陳莊鎮海燕副食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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