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2 不瞭解《錦瑟》,即不瞭解中國詩

若舉一首詩為中國詩之代表,可舉義山《錦瑟》。若不瞭解此詩,即不瞭解中國詩。

 

不瞭解《錦瑟》,即不瞭解中國詩

義山《錦瑟》可謂為絕響之作:

《錦 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所謂絕響,其好處即在於能在日常生活上加上夢的朦朧美(夢的色彩)。

一個詩人是day-dreamer,而此白日夢並非夢遊,夢遊是下意識作用,腦筋不是全部工作,此種意識為半意識。詩人之夢是整個的意識,故非夢遊。且為美的,故不是噩夢。且非幻夢,因幻夢是空的,飄渺的。而詩人之夢是現實的,詩人之夢與幻夢相似而實不同。幻夢在醒後是空虛,夢中雖切實而醒後結果是幻滅。

《錦瑟》之“滄海月明”二句真美。煙霧不但散後是幻滅,即存在時亦有把握不住之苦痛,不能保存。種花一年看花十日,但尚有十日;雲煙則轉眼即變,此一眼必不同於彼一眼。詩人之詩則不同,只要創造得出,其美如雲如煙如霧,且能保留下來。千載後後人讀之尚感覺其存在。故詩人之夢是切實的而非幻夢。詩人之將日常生活加上夢的美是詩人的天職。既曰天職,便不能躲避,只好實行。實行愈力則愈盡天職。

詩中無寫實,寫實與切實不同。不但詩,文學中亦不承認有寫實。好詩皆有夢的色彩。夢是有色彩的。浪漫(傳奇),在詩中有浪漫傳奇色彩的易形成夢的朦朧美,而在日常生活中得之不易,因浪漫、傳奇有一種新鮮的趣味。在吾國詩中日常生活上加上夢的朦朧美的作品很少見。(在散文中如《史記·項羽本紀》,與其謂之為寫實作品,勿寧謂之為傳奇。)

有新鮮味者皆有刺激性,而久食則無味矣。此種加新鮮味、有刺激性、傳奇性的作品,小說中謂之“演義”。夢的朦朧美加在寫實上便是“附會”,便是“演義”。《三國演義》謂關公刀八十二斤,劉備雙手過膝,此並無藝術價值,而亦為“附會”,與詩人之加夢的色彩相似。

日常生活是平凡,故寫詩時必加夢的朦朧美。二者是衝突,而大詩人能做到,使之成美的夢,有夢的美。李商隱能做到。

或謂《錦瑟》乃悼亡詩亦可。首二句憶從前,三四句一為寫前,一為寫今;“滄海”二句寫從前之事,“珠有淚”並非痛苦的淚,“珠有淚”是寫珠光,而寫美的淚亦曰“淚珠”、“珠淚”,此實蓋很美的名詞,不過用得多了,失去其刺激,令人不覺其美。平常多從淚聯想到珠,李義山乃由珠聯想到淚。“滄海月”如被海水洗過,更明,更覺在此月光下之珠亦更亮更圓。“煙”是暖的,故“藍田日暖玉生煙”。

李義山是最能將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朧美的詩人。李義山對日常生活不但能享受且能欣賞。平常人多不會享受,如嚼大塊的糖,既不會享受,更談不到欣賞。

在“滄海”二句中已沉入夢中,故後二句曰“此情可待成追憶”,又曰“只是當時已惘然”。“惘然”二字真好,夢的朦朧美即在“惘然”。不是悲哀不是欣喜,只是將日常生活加上一層夢的朦朧美。

幼兒之好玩兒不是夢的朦朧美;一箇中年、老年人,坐在北海岸邊,對著斜陽、樓臺,默然不語,二者是誰能享受欣賞呢?恐怕還是後者。這真是惘然,是詩與生活成為一個,不但外面有詩的色彩而已。

古語曰“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尚嫌其多此一笑。如慈母見愛兒歸來時之一射之眼光,在小孩真是妙哉,我心受之,比相視而笑高。詩人在惘然中如兒童在慈母眼光中,談不到悲哀、欣喜。

悼亡非痛苦、失眠、吐血,而只是惘然。且不但此時,當時已惘然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