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爺爺一生三兩事

親親,仁也;敬長,義也。

——《孟子·盡心上》


“爺爺,你認得我不?”

“……”

“能認出我是誰嗎,爺爺?”

“認得……”

“你認得我是誰?”

“你是廟咀上,李家……”

我心裡一陣酸澀,苦笑著給身後的父親說,我爺爺還是沒認出我來。


在準備離開老家回城的前一天下午,我按照慣例去探望了患病一年多的爺爺。爺爺由二叔贍養,進門後見爺爺獨自一個人窩坐在南邊靠牆的單人沙發裡。看見我和父親進門,爺爺抬了抬似乎很沉重的眼皮,已經渾濁的眼神表明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只是這眼神中已經沒有了他自己說過的“英氣”。

爺爺一生三兩事

爺爺是民國十八年生人,兄弟五個,他行三,還有五個姐妹。用爺爺自己的話說,他年輕時也是相當英耀的。自他記事開始,最令爺爺他們驕傲的是,老輩人傳說老高家是當年和李自成一起打天下的“闖王”高迎祥的後代,在陝西黑水峪敗於陝西巡撫孫傳庭後,高迎祥一支族人逃到了甘肅蘭州榆中縣,後又搬遷至此,所以一直到爺爺這一輩時還保留著習武的傳統。兄弟無五人中,大爺擅長舞弄鐵尺,四爺喜歡棍棒,五爺善使長槍,後來又拜師學了針灸,專門醫治瘡、疤、瘤、顆之類的疾病,為此五爺還學成了硬氣功,在治療過程中配合使用。兄弟五人我唯獨沒有親眼見二爺出手過,也沒聽說他擅長什麼,估計二爺是兄弟五人中最平凡的一位吧。爺爺最擅長長拳,棍棒舞弄得也相當不錯——按照他自己的話說“還能拿得出手”,而且爺爺也是弟兄五人中唯一的讀書人(至今二叔和大哥還保存著他讀過的《論語》和《詩經》),於是他自稱文武雙全,兄弟們也都認同——用“英耀”來形容爺爺的年輕生涯在他看來是一點都不為過的。

爺爺一生三兩事

一年前的那個深秋,父親電話裡說爺爺可能要不行了,讓我來看他最後一眼。我是爺爺六個孫子/女裡最受其溺愛的:兩三歲的時爺爺抽菸我抽菸,爺爺喝茶我喝茶,而且每次喝茶前我都會哭鬧著用自己的尿涮一遍爺爺的茶碗,不涮就哭個沒完,爺爺每次只能笑罵著、可著勁讓我涮,後來是母親跟我揚言要殺了爺爺才逼得我不跟爺爺喝茶抽菸了的。我趕到二叔家時爺爺已經迷糊了四天三夜,期間水米未進,所以大家都認為爺爺時日無多了。然而我進門後爺爺清醒了一陣,而且也認出了我,當我喊他時他哽咽著,從眼角處滾落了兩滴淚珠,從淚珠裡我清晰地看到了我自己。當時爺爺似乎是激動的渾身都在抽搐,然則一直沒說話。為了避免過於激動,我被五爺和二叔擋出了門。那一刻我是真的相信爺爺是真認出了我的,因為三叔說他們所有人回來時爺爺都只是看一眼就安靜的睡去了。就那樣我們大家一直守了七天六夜。爺爺原本健碩的身體開始消瘦,直到瘦得能清晰得看到全身骨頭的輪廓——那天三叔趁著換衣服時撫摸著爺爺的胸骨說:看看你爺爺的胸骨,是不是比咱們其他人的都高,怪不得他年輕的時候能背得動碌碡。

爺爺一生三兩事

是啊,背碌碡,那可是三百多斤重的石碌碡啊。碌碡,老家原來用於碾場的工具,一般都是由一整塊石頭鑿、鏨而成,直徑約六十公分、長一米的大約圓柱體的石柱,碾場時碌碡兩端插上木楔子,套上騾子或毛驢,碾壓攤在場上的莊家。爺爺說他年輕的時候背碌碡,一口氣從水泉灣溝背到了家,七里多山路中間沒有休息——“中間沒休息”這事估計是爺爺吹出來的,但是從七里外揹回來三百多斤的碌碡是事實。其實令爺爺驕傲的、也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給我們說的有兩件事:大約在爺爺十八九歲的時候,村子裡養騾子的人家時常會被馬匪盯上,那次被盯上的幾戶人家裡就有爺爺、四爺、五爺三家。一個月明星稀的秋夜,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狗吠聲吵醒了高房裡熟睡的爺爺,他急忙披上布衫,開大門的時候才發現大門已被人從外面栓死了。於是爺爺又爬上高房朝著窗外吼了幾聲“大哥、老四、老五,馬匪來了”之後,摸了一把小扎斧和一根八尺長白蠟杆子朝著牆外跳下了高房……那一夜,兄弟四人,追了二十多里地,搶回了被馬匪擄走的六匹騾子,六個馬匪被砍傷,一個被砍死,還有最前面騎馬的“沒看清楚幾個人,跑了……”,爺爺說他砍倒的馬匪最多,那個死了的馬匪就是他砍的。那之後村子裡再也沒鬧過馬匪。

爺爺一生三兩事

爺爺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父親和幾個姑姑的說法是,二叔是爺爺從小偏愛到大的。父親分家的早,二叔、三叔和哥哥的年齡基本相當。當時叔侄三人一起讀書,二叔和三叔讀完初中便輟學回家,爺爺罵了三叔兩個月,卻對二叔不聞不問,負氣之下三叔當了兵。於是爺爺便把家給了二叔做主。爺爺一生都是很硬氣的,不求人,不求神,不生病,不吃藥,心裡似乎也沒有孤獨。十年前奶奶先爺爺一步走了,那之後的半年,時常見爺爺拄著柺杖,在奶奶墳頭的地埂子上一蹲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那時候父親說其實爺爺心裡是孤獨的,屬於鄉村老頭慣有的孤獨——兒女們成了家,孫女們出門讀書常年不在,老伴又先走了,於是老頭子一個人在家裡待不住,就跑出來守在老伴的墳頭。那次爺爺病倒臥床,父親和三叔還有大哥的意見是去醫院看看,但二叔說,病情如此嚴重,萬一拉出家門後進不了家怎麼辦——在二叔的心裡還是遵循著老一輩人鐵一般的傳統:老人最後不行了哪怕嚥氣也要在自己家裡面,不能在外面斷氣。如此一來父親和三叔以及幾個姑姑便不再言語了,畢竟爺爺在二叔跟前養老,依照老家的傳統二叔是有決定權的。七天七夜之後,爺爺漸漸的可以喝點水了,之後又可以喂點流食,再之後舌頭上蛻了一層痂,於是可以斷斷續續的說話了。只是爺爺的兩條腿依舊不聽使喚,兩隻腳時而溫熱時而冰涼,父親說爺爺的腿已經疼了好幾年,現在恐怕是再也走不了路、下不了炕了……那雙腿年輕時不知多少次走南闖北,經歷了多少坎坎坷坷。

爺爺一生三兩事

令爺爺驕傲的另一件事。1949年的某一天,黑壓壓的騎兵在老家對面通往蘭州的古道山路上行進著,就那樣走了三天兩夜,當時老人們傳說那是馬步芳的部隊。過了大概半個來月的又一天,當晌午的太陽從爺爺家高房的房頂上露出頭來時,依舊是那條古道上,突然出現了一批一身土黃布軍裝的部隊,方向依舊是朝著蘭州的方向。連續七天七夜,當人們看著依舊在接連不斷的行進的部隊時,村子裡有人傳出,部隊是解放軍,正在為解放蘭州調軍佈防,同時村裡有人來徵集人手幫助解放軍運送糧草,爺爺悻然成了其中一員。那之後爺爺見識瞭解放軍,也親眼見證瞭解放軍血戰蘭州:狗娃山、皋蘭山,馬步芳、馬鴻逵……漫山的黃土,滿山的紅旗,漫山的喊殺聲,滿地的兵娃子的屍體,還有那最令爺爺忘不了的軍號聲……當後來爺爺每次講述這段故事時滿眼的感慨和激動,除此之外還有難以抑制的驕傲在那翹起的鬍子上雀躍著——看得出,雖然爺爺只幫著運了糧草,但是能給蘭州的解放貢獻一點力量是他一生中無上榮光的事。那之後,爺爺時不時的沿著那條古道,全靠兩隻腳,走到蘭州,再走回來,每次走那條路,爺爺興奮不已,那時候爺爺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他的這雙腳會不聽使喚。

爺爺一生三兩事

當爺爺漸漸能進食點水米之後,他的身體似乎又好轉了起來,精神頭好的時候就說說農業社時候的事,要麼就說說他的同齡人身上發生的故事——看護爺爺的都知道,他的同齡人其實都已故去,只是他自己有時候知道,有時候糊塗。為了能讓爺爺的身體儘快好轉,三叔建議給老人輸點液體或者吃點別的什麼藥,但二叔反對,因為二叔認定了爺爺得的病和當年奶奶的病一樣——奶奶當年是腦梗塞,得病後癱瘓臥床了半年多,這期間就是三叔給送到醫院看、又用各種藥物維持了半年,那之後二叔抱怨三叔要不是三叔用藥物維持,奶奶也不會遭那半年的罪,當這一幕重現在爺爺身上時,二叔態度似乎很堅定。於是三叔瞅了父親一眼,和姑姑們心意相通的輪流問爺爺想吃什麼,他們的想法就是儘量讓老人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喝什麼喝什麼,別留遺憾——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強。那天二叔和五爺建議把給爺爺準備的棺材提前收拾一下以備不時之需,於是三叔、我還有表兄(爺爺的大外孫)三人把棺材拉到屋外面正收拾著,被曬太陽的爺爺看到了。表兄問爺爺怕不怕,爺爺很不屑唸叨了一句“怕它幹啥”,那眼神中的不以為然似乎又讓他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個充滿了牛鬼蛇神的年代,那個爺爺還正當年的時代……

爺爺一生三兩事

那時候村子裡的水在旱季的時候是奇缺無比的,大家要到二十多里地外的一個小泉眼處取水,為了不耽擱下地的時間,也為了能儘量早一點取回水,大家都是吃完晚飯睡一眼,後半夜就去挑水了,正好趕東方發白、天矇矇亮時就能回到家,爺爺也一樣。那天晚上爺爺挑著水走著,頭頂的月亮格外明,正好給爺爺照亮腳下的路。正走著,突然爺爺看到他的影子後面有一個狗一樣的影子,下意識地抬頭一望,在離他不到五十米的山脊樑上,一隻狼正和他平行著往前走,它身後幾十米處還有兩隻,走走停停:爺爺挑著水加快腳步狼也加快步伐,爺爺放慢步伐時狼也隨著慢下來。就那樣三狼一人一挑水,月亮走人也走,人走狼跟著,一直對峙著走到村口,當聽見村子裡的狗叫聲時,爺爺才發現身後的狼已經不見了。爺爺說那天晚上他沒覺著怕,因為他手上有一根扁擔,對付狼,足夠了。

爺爺一生三兩事

如今,一年多過去了,期間爺爺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吃能喝也能睡,壞的時候出不了門,無法控制自己的水火。行動不便使得爺爺尿溼了褲子時只能等別人來給他換,餓了不到飯點,他只有等著,想吃自己喜歡的食物時還得看二叔的心情。這半年多以來三叔和姑姑們每次來看望,只能是默默的注視著,注視著爺爺,注視著二叔,但也僅限於注視。最近的一次三姑實在忍無可忍,拿了顆蘋果給爺爺吃,嘟囔了著“大不了都是一死,吃上幾口死了總比餓死強”,二叔看到後和三姑大打出手,並質問三姑“吃了後拉了誰來收拾,你收拾嗎……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你們誰管過……”三叔和二姑站在旁邊一聲沒吭,只是四行眼淚悄然滑落。五爺蹲在屋簷下的臺階上,看著這個世界上自己唯一喘氣的哥哥,感慨的說:三哥啊三哥,你說你還有留戀的什麼,你現在不走,把小輩們連累死了……說完,老淚縱橫!是啊,五爺也想不到,那個曾經和自己叱吒風雲的三哥,那個曾經提起名字在整個公社都有名號的三哥,如今卻要“遭此大罪”!

爺爺一生三兩事

說到遭罪,爺爺的確也遭過一次“罪”,而且是人命官司。那時候農閒時,爺爺和四爺經常鑽山洞取野貨(山洞裡的狐狸或山貂),有一次在一個洞裡遇到一具屍體,旁邊放著籮筐、簸箕、篩子和挑擔之類的東西,兄弟倆推斷這人應該是個病死或者餓死的籮兒匠,而當時籮兒匠一般都是外地的生意人,無從打聽其下落,於是兄弟倆找了個地方葬了籮兒匠。又見其他物件能用,兩人又分了籮筐簸箕……就這事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那個“造反無過,舉報有功”的年代,爺爺竟然被自己的弟弟舉報了,而且罪名是“圖財害命”。揹著人命在身的爺爺只有出逃,逃到了洮河工程上隱姓埋名呆了五年多,後來又到陝西躲避——臨走時爺爺對奶奶說,不怕,咱沒做喪天良的事,過幾年我就回來了。那次事件之後爺爺似乎看清許多世態炎涼,也看淡了些許世間親情。但是爺爺依然不求人、不拜神,別人家有個七災八難請神、拜佛、上香、跳大神時,他總是冷眼旁觀,還笑著說,閻王爺怎麼了,閻王爺的屁股也是可以摸的,只是我還沒到摸的時候……

爺爺一生三兩事

去年過完年臨走時去看望爺爺,他還能給我講他年輕時玩社火、鞔大鼓、吹嗩吶、耍獅子、打小紅拳(一種鼓陣,老家的秧歌隊鼓陣的保留節目)之類的故事;此次去看望爺爺,他斷斷續續說了十來句話,而我只聽清了“面子”、“命”、“人”這幾個詞,其他的都含糊不清。看著說了幾句話後就不由打盹的爺爺,我在想,他現在每天會想什麼,而“面子”、“命”、“人”這幾個詞在如今他的腦海裡,又會去怎樣演繹、怎樣闡釋呢。爺爺,現在還敢去摸閻王爺的屁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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