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一九八三年,四月份吧,某一天接到东海大学校长室电话,说校长急着见我。

隔了几天,梅可望校长来台北,约了在台北国宾早餐,校长开门见山,直接就说:教育部核准东海成立美术系,暑假开始招生。校长要我接系主任工作,即刻开始筹备创系事宜。

我有点讶异,时间这麼紧,到招生已经不到三个月,离开学也只有不到半年。

我当时住在北投,早上走上山,看法雨寺云岚飞瀑,黄昏后在溪涧泡野溪温泉,坐在大石上听急湍水声,看满天繁星。

我要去做这样一个显然会繁杂到让我送掉半条命的行政工作吗?

梅先生是办事的人,个性也急。我说:校长,让我考虑三天。

他说:好。

早餐没吃完就匆匆要赶回台中,临上车,梅校长握著我的手说:这是台北以外第一个美术系。

我跟几个朋友打了电话,徵询意见,最热切的是楚戈,原来东海先找了他,他因为罹癌,正在治疗,便推荐了我。

他说:我们这群朋友整天批评台湾的美术教育,把能创作的人搞成不能创作,现在有机会来实现理想,不该去试试吗?

他说:老弟,你先替我去接,我病好了就来做。

我还是犹豫,主要是从没有做过行政,一方面没有兴趣。创系,从无到有,更是可怕。

我回家静坐,想把楚戈点燃的火熄灭。太多两难,便为自己卜了一卦。

我不常卜卦,有大烦难,便诚心危坐,求一点清明。

卜出一个「賁」卦,上艮下离,山下有火,六爻间杂。孔子卜过这卦,好像不太高兴,弟子说:这卦不坏啊。孔子回答说:白则白,黑则黑,何「賁」也。

我又翻了《船山易传》,大致知道「賁」是杂卦,龙蛇杂处,三教九流,不会再是听泉流看云岚繁星的纯粹个人世界了。

我好像真的相信了楚戈的话,只做两年,结果是他虚晃一招。我在大肚山上一待十七年,从二十世纪跨到了二十一世纪才下山。

很漫长的一次修行,喜怒哀乐,不太回想。下了山,也就没有回去过。

有时会想念初到山上在宿舍种的一围竹子、五株碧桃,后院遮荫的一排软枝黄蝉葱葱郁郁,两缸胭脂雪品种的荷花常招来过客停下观看,还有从中文系方师鐸先生家移植的一棵四十年老含笑,总记得它一树芬芳,如今是七十树龄了,不知无恙否?

院子很大,后来就开放给几位农家出身的学生种玉米、番薯,顺便沿门前小径压枝培植了两溜茉莉,浓香馥郁,用鲜花沏茶,气韵绝佳。

学生有学生的缘分,第一届学生缘分特殊。当时没有美术系馆,託身在农学院K大楼三楼一个角落。我私募了三十个睡袋,学生常常通宵在那角落画画看书,不回宿舍。一九八三年台湾上映好电影《银翼杀手》,马奎斯《百年孤寂》也翻成中文,都变成学生的功课。

我到现在也都偶尔抱歉,是不是给了第一届学生太多不像「美术」的东西。

他们经过联考术科筛选,石膏像可以不用看就画得唯妙唯肖。他们「术」的训练一点也不欠缺,但是,如同对所有创作者都有的难题,「术」并不构成「美」,「术」是「手」的技巧,「美」却必须把「术」放掉,回到自身生命的认知。

美术系,「美」、「术」二字,值得玩味。多少人有「术」,油画的「术」、水墨的「术」,乃至於书法、版画、篆刻、摄影的「术」;但是,能有几人从「术」中脱颖而出,有「美」的际遇缘分,有被人认出的自我风格,有自我生命的领悟,不再人云亦云,成为「美」的历史家族里的凤毛麟角。

因此,大度山上,一九八三年,有幸跟有缘创作的人相遇,也知道要过至少三十年,创作才会在一个年轻学生身上看出端倪。

除了专任教职的年轻老师,相信学生会记得一些特立独行的人品风格。

林之助,台湾日据时代东洋画的前辈,已经退休了,我三次登门求教,他终於答应上山,他说:「你登门三次,我教三年。」

林之助教胶彩,却不局限于「术」,他带著学生从各个角度观察一朵花,他的写生素描一厚本,往往只是最后一件作品的过程。年轻的老师詹前裕志愿担任起助教工作,每堂课随林之助学习,建立了台湾一九四九年之后中断的东洋画系统再一次的传承。第一届的李贞慧,第六届的王怡然,后来都在日本进修,接续了胶彩画的教育,也完成了个人独特的创作风格。贞慧坚毅有耐力,在纸绢上鍥而不舍地渲染堆叠,像时间斑驳的厚墙,像大度山走过的晨昏树影迷离

(图一),王怡然常在欲望繚乱与禅定自律间摇晃,他的胶彩「动物」常让我看到生命的无明。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图一:李贞慧(朝时)

二十岁,一晃眼,早期学生多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他们不再是专心于「术」的学生,创作者完成自己独特的「美」的向往也正是时候了。

也许,隔了三十年,跟一些缘分深的学生一起看彼此的作品,才知道美术创作的教育,当年的分数不算数,当年的毕业证书也不算数,「美」是要在三十年后交成绩单的。

书法最难,第一届每有犯错,教官送来惩罚,我都说情,让我来罚。替代役就是书法,小过一卷瘦金体「穠芳依翠萼」,大过一卷黄山谷「松风阁」,十七年来没有学生有惩罚纪录,倒累积了不少书法。

鲁汉平不犯错,却常替犯错者做枪手,他于书法最勤,我常跟他说:写欧、写顏、写赵孟頫,都不会是「创作」。连名字盖掉,都知道是谁写的,那才是「书法」吧。

千万人在写字,被认出是「弘一」,「悲欣交集」四个字让人热泪盈眶,那就是书法吧。(图二)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图二:鲁汉平(梦中繁华)

一届学生三十人,三十年后,能留在创作上的屈指可数,历史这样大江东去,大浪淘沙,三十年浮沉,剩下四、五人在持续而已。

专职老师如卢明德、林文海之外,许多兼任老师是我一直感谢的,一点点微薄钟点费,他们远从台北来,像刘其伟、席慕蓉、王行恭,他们的课教「水彩」、「油画」或「设计」,但是,三十年后,学生们一定也知道,他们的人比「课程」更像一种作品。「美」确实不是技术的功课,而是生命的功课吧。

徐玫莹刚从美国回来,开了「金工」的课,带学生认识金属这种材料,黄金、银、铜、锡,有多少不同的变化可能。第一届的曾永玲毕业后去奥勒冈深造,回国接替了金工课程,带出第十届的董承濂。他们在金属工艺的美学创作上有开展性的意义,铜的金属染色(图三)、铝的阳极彩绘、磁悬浮的金工装置,他们从材料出发,却不断结合其他表现技法,如同董承濂在金属装置裡思考《金刚经》(图四),把「术」提升到自己生命的观照。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图三:曾永玲(秋)用不同温度创作出红铜华丽色彩变化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图四:董承濂(敷座而坐)

东方佛学的思维可能在董承濂的金属装置中,也可能是林季锋内敛细密的佛像白描。师承每周来一次东海的董梦梅,季锋的白描直追宋代李公麟,他在学生时代勤下功夫,传承东方美术最优秀的线条传统。他的作品已成为华人世界信仰的符号,一件「药师佛」,是佛像,却也像是把洁净悲悯的宏愿许诺给了现代世界。

(图五)

蒋勋/1983,大度山——我和学生们一起画画

图五:林季锋 (蓝色鸾尾花)

材料的基础使不同的创作者在做不同的研发,陈伟毅因太太学了漆器工艺,两人共同创业就很自然走向漆艺。在產业的基础上,用三十年时间放进生命的思维,让自己特别静定含蓄的心性,借著漆的一层层涂染叠压,完成「美」。他的薑花、香蕉叶,温润如玉,带著岛屿的湿度,在明亮阳光裡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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