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0 馬姨家的那些事(民間故事)

馬 姨是我家東邊的鄰居,和我家隔著一條小水渠。

馬姨比我媽大二三歲,木訥寡語,慢性子。馬姨守舊,挽了一輩子髮髻,穿了一輩子黑色大兜襟衣服。我媽急性子,話多,破四舊剪掉長辮子之後一直是齊耳短髮,兩邊用兩個卡子別住,黑色、豔色衣服都穿過。她們兩個性格迥然,但在生產隊上最能合得來,大集體時幹活經常在一起,薅草、割麥子、插秧都緊挨著,馬姨手慢,我媽麻利,上來早就搭把手,幫幫她。馬姨針線活做得極細詳,我媽常和她討教做鞋、鎖紐扣、縫棉衣的巧道,冬閒時她們串門子坐在熱炕上,蓋個小被子,捂著腳,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東拉西扯閒聊,過年兩家烤饃饃、炸油果子都合在一起。

馬姨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小女兒彩彩和我同歲,大人合得來,娃娃自然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大人幹活時,我領妹妹,她領弟弟,跳皮筋、打沙包,挑草餵豬,到對方家蹭飯,一塊黑麵饃饃、一把沙棗也要分兩半。我倆雖不在一個班,但上學放學結伴而行。

彩彩和馬姨性格截然不同,她活潑開朗,愛跳舞,模仿能力極強,上學、幹活都晃著小腰、甩著胳膊,蹦蹦跳跳,可惜那時條件差,買不起新衣服,“六一”兒童節,老師只挑選居民學生演節目,彩彩趴在窗戶上目不轉睛地看她們排練,動作要領很快就學會了,放學後她把我們六七個小夥伴領到她家院子,把我們當學生,她當導演,吹著哨子,有模有樣地訓練,伸胳膊、彎腰、劈叉、旋轉,竹筐、條帚、毛巾、草帽都成了道具,她教我們演《我是公社小社員》《阿瓦人民唱新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奶奶餵了兩隻雞》,冬天大隊進行文藝會演,看了節目後,她又教我們演《四個老漢學毛選》《兄妹開荒》,她自編、自導,拿個小擀麵杖當話筒報幕,我們幾個碎丫頭拿著比人高的鋤頭、鐵鍬,戴個破草帽有模有樣地表演,引得大人們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小學畢業後,我到中衛中學上初中,彩彩到鄉上戴帽子中學上初中,彩彩學習差,不愛讀書,初一第二學期就輟學了,回家跟著馬姨餵豬、種田,閒時提個小竹筐在影劇院、學校門口賣瓜子、沙棗、米花糖,她不用秤,就用一小茶杯約莫,一杯瓜子一毛錢、一杯沙棗五分錢。彩彩手裡有了零花錢,漸漸穿得招搖了,今天買根花頭繩,明天買塊花手絹,還偷偷請裁縫做了幾個顏色不一的假領子,翻在黑條絨罩衣上,十分搶眼,星期天我在家看書,她拽著我到王開照相館照了一張二英寸相片,彩了色。

我上高一時,馬姨家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有一天下了晚自習,母親把我拉到伙房關住門,低聲對我說:“彩彩死了!”

啊?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心驟然突突狂跳不已。

這怎麼可能呢?前幾天,我上晚自習時還在路上碰見她,她挎著筐子準備去影劇院賣瓜子,那天放映日本電影《追捕》,一票難求,看電影要託人才能買上票,她硬塞給我一把瓜子,怕遲到,我和她沒說幾句話,就匆匆告辭了。

母親說:“你不知道,彩彩在電影公司門口賣瓜子時,被大河廠的一個小地痞看上了,後來把彩彩誘騙到黃河邊的磚窯強姦了。彩彩不敢吭氣,前幾日嘔吐,你馬姨才知道彩彩例假兩個月不來,懷孕了。馬姨又羞又氣,把彩彩堵在屋裡,拿了根棒子一頓亂打,彩彩不哭也不躲,你馬姨越打越氣,又一棒子下去,端端打到了彩彩腦門蓋上,彩彩直挺挺倒下去。兩天後,馬姨家悄悄做了個木頭匣子將彩彩草草埋了,聽說那丫頭是喝了農藥死的。丫頭,你知道了,出去千萬別亂說,彩彩可憐,你馬姨嚇傻了,又被你馬叔暴打,罵她當娘粗心馬虎。你馬姨本來話少,這兩天後悔得直撞牆、抓頭髮,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怕她想不開,我過去看看,再勸說勸說,這兩天你先別過去,免得她看見你想起彩彩更加傷心。”

母親又折回來,叮囑:“丫頭,你念書上下晚自習一定要小心啊。”

母親出去了,我的眼前又晃動著彩彩領我們跳舞時活潑的身影,看著和她的合照,兩個羊角辮一前一後調皮地擺著,留海用火鉗燙過,彎彎曲曲,她燦爛明媚地笑著,似乎想對我說什麼,我把照片扣倒,眼淚嘩啦嘩啦。

再見到馬姨是半個月後,她在渠邊篩爐灰,她的頭髮全白了,髮髻零亂不堪,她端著篩子,佝僂著腰,仔細盯著裡面的煤灰,生怕漏掉一個炭沫子。我輕輕喊了一聲:馬姨!馬姨直起腰,看見我,嘴一撇,眼淚簌簌滾落,我少不更事,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木木僵僵地傻站著。

冬天母親要給父親做棉鞋,她打糨子裱褙子,讓我到馬姨家討鞋樣子,馬叔的腳和我爹一樣大。我掀開厚厚的門簾,馬姨半倚在炕上,炕上窩著一個小被卷,裡面有窸窸窣窣輕微的蠕動,接著是一聲嬰兒弱弱的啼哭,我納罕:馬姨家的孫子、外孫子都滿地跑了,哪裡來的小孩子呢?馬姨看我盯著被卷,目光躲躲閃閃,我說找鞋樣,她趕緊遞給我一大厚本書,裡面夾著各式鞋樣,鞋面、鞋底層都有,她把最長的抽出來遞給我,我拿了鞋樣出門時又看了一下炕上的被卷,馬姨說:“丫頭,出去別言傳。”

我沉不住氣,回去還是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笑笑:“我知道呢。她告訴過我,小娃娃是馬姨收養的,前幾日早晨她出去倒垃圾,門口有個小被卷,她打開一看,是個兔唇女嬰,生下大概十來天,爹媽心狠,冷凍寒天,扔到馬姨家門口,差點凍死。馬姨看娃娃可憐,小腿蹬著嗷嘍嗷嘍哭,就抱回屋裡,放在熱炕焐,用米糊糊餵了兩天,娃娃才有了氣息,為這,馬叔給她掉臉子,兒子媳婦罵咧咧讓她送走,馬姨堅決不答應,這幾天一刻也不離開娃娃,誰要說送走,她撒潑打滾和誰急。我勸你馬叔,有了這小妮子,馬姨不哭了,一門心思領娃娃,精神有寄託,也是好事,粗米淡飯就拉扯大了,聽了我的話才不鬧騰了。”

一晃,小丫頭會走路了,馬姨給她起了個小名叫花花。婆媳是天敵,其他幾個兒子另立門戶過自己的幸福日子了,眼不見心不煩,尖鑽刻薄的三媳婦和馬姨一個院子,橫挑鼻子豎挑眼,看不起老實巴交的婆婆,嫌婆家窮苦,對婆婆收養花花很不滿,故意喊成“豁豁”,隊上調皮的娃娃也跟著喊:“豁豁!豁豁!”媳婦叫的時候,馬姨氣得瞪著眼睛,拉過花花,摟在懷裡。花花只要看見三嫂,就像老鼠見了貓,老遠躲開。頑皮的男娃娃喊時,馬姨拿起大掃帚,張牙舞爪一頓亂轟,那幫小傢伙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叫了。endprint

馬姨家門前就是自留地,馬姨幹活的時候,拿塊破布單放在地頭,花花坐在上面拿個小鈴鐺玩耍,不哭不鬧,餓了,馬姨把一塊黑麵饃饃掰碎,花花自己抓著吃。

馬姨的小兒子念小學四年級,起初也反對收留花花,覺著她的豁嘴實在醜陋,後來看花花小胳臂小腿蹬來踢去有趣,吃小指頭、衝他笑好玩,不由漸漸喜歡了,有空就逗她。花花大一點,他帶她出去玩耍,有一分錢都要給花花買個豆豆糖,為此他的那些小死黨還陰陽怪氣、擠眉弄眼:“四四喜歡花花嘍!花花要給四四當媳婦嘍……”老四不理睬他們,花花四五歲時,還耐心地教花花讀詩,花花用漏風的豁嘴一字一字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馬姨看在眼裡,喜在心上。

除了兔唇,花花眉清目秀,大眼睛像黑葡萄,睫毛長長的,雙眼皮還是多層的,皮膚白淨,儼然一個小洋娃娃,她整日跟在馬姨和老四後面,小嘴巴甜膩膩:“媽……媽……哥……哥……”親親熱熱地叫。

從幾個哥嫂的冷言冷語裡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眼睛忽閃忽閃,小小年紀,誠惶誠恐總怕做錯了什麼,倒爐灰、端飯、餵雞、撿煤核,搶著幹這幹那。

上學後,怕同學取笑,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上學、放學獨自一人,腳步輕悄悄的,下了課也不出去,站在窗前看同學們嬉耍,上課時小身板坐得直直的,作業寫得整整齊齊的,加上四哥不時的點撥,她的學習好,老師們喜歡,滋事生非的男同學見過她的四哥,所以無人敢拿她的生理缺陷取笑她。

我上大學後,馬姨家後來的故事都是母親斷斷續續告訴我的。

馬姨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她要攢錢給花花治兔唇,要供花花上大學!老四用實際行動堅決支持,夏天中午放學後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到窪子裡打草,撈社員薅稻子扔到埂上的三稜、蒲草、稗子等,揹回家曬幹,賣給外地收購的販子,暑假還跟著上山拔糜子,只要能掙到錢他什麼活都幹。馬叔看母子二人苦哈哈,拼了老命、小命地掙錢,花花招人喜歡,想起死去的彩彩,鐵石心腸也感化了,他不能坐視不管不問,也加入了這行列,他心裡有小算盤:花花確實是個好娃娃,兔唇治好後,到了嫁娶的年齡,讓老四娶花花!

馬叔的願望在18年以後如願以償了!

四兒考上了寧夏大學,大學畢業後分到鄉中學教書,他供花花讀書,花花不負眾望,初中畢業她放棄上高中考大學,直接考入了財校,上學期間,在省城治好了兔唇,手術很成功,看不出任何疤痕,畢業後分到銀行,她和老四親兄熱妹,不離不棄,恩恩愛愛喜結良緣,羨煞了他的哥哥嫂子。

馬姨看著這一雙兒女,歡喜交加,想起彩彩,眼淚又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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