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4 議《紅樓夢》的儒、道、佛和啟蒙觀念

——讀小說談謀略之十七

通常說,文史哲不分家,偉大的哲學家常常有文學氣質,而偉大的文學家更是有深刻的哲理思想,《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作者曹雪芹有豐富而深刻的思想,一部《紅樓夢》包含著許多學科的知識,可以從文學、藝術、宗教、倫理、政治、史學、哲學等各個學科的視野去進行探討和研究,而《紅樓夢》除了其偉大的文學成就令人驚歎之外,其深刻的哲理思想更是引人深思。對於《紅樓夢》這一部偉大的文學鉅著,瞭解其哲學觀念是非常重要的,或許可以說不懂得“紅樓”的哲理,便不能說是真正讀懂《紅樓夢》。理解《紅樓夢》的哲理含義是體悟小說中深層文學意蘊的必要方法,知曉“紅樓”的哲學,才能充分地感受其深層的文學意韻。

議《紅樓夢》的儒、道、佛和啟蒙觀念

曹雪芹畫像

當然,《紅樓夢》畢竟是一本文學名著,它不是哲學論著,它的哲學理念不是直接表現出來的,不是通過理論說教或學術的觀點展示出來,不是抽象的陳述,而是經過兩個方面的“轉換”表現出來,第一,作者通過對古典哲學的理論資源的認知、把握和理解之後,結合自己的經歷、立場、觀點對其進行消化,並融進自己的創見,形成他自己的一種哲學理念,有了他的哲學觀點;第二,作者將他的哲學觀點以文學的各種各樣的形式來具體表現出來,比如,將其哲學觀念表現在對話、詩詞、故事、謎語、對聯、戲曲等形式上,作者特別巧妙地利用夢與神話的形式來表現其哲學理念,一部《紅樓夢》,其中對夢與神話的描寫,所表現的哲學思想是非常深刻的。

《紅樓夢》既寫“紅樓”又寫“夢”,寫“紅樓”,是寫賈府家族的事,寫賈氏家族府寧、榮兩府的是是非非,人情世故,寫的是生活的現實;而寫“夢”,是寫作者假設、虛構的夢境,在《紅樓夢》裡,作者非常精彩地寫賈寶玉的夢,寫秦可卿的夢,寫王熙鳳的夢,寫太虛幻境,寫夢境中的金陵十二釵,所有的夢和夢境,都是耐人尋味的,有多層的解讀意義,非常深刻。當然,《紅樓夢》是中國不可多得的現實主義文學傑作,它反應的是清王朝開始走向衰落的現實狀況,作者本身經歷了清王朝貴族由盛而衰的急促變化過程,作者自己從貴族的高貴公子變成窮困潦倒的落魄文人,現實的經歷使他能深刻地洞察嚴酷的社會現實,所以,他能直面社會現實,能客觀的表達對現實的真切感受。作者看得很清楚,從曹氏家族衰落的現實到清王朝走向衰敗的過程,是社會在變革,是舊的體制已經不能適應現實的發展,該變化了,而作者又尚未看清前方的路該怎麼走,所以,作者在描寫現實生活的同時,便以虛幻的夢和夢境,寫虛幻的景象,試圖朦朧地表達對未來的想法,所以,作者表現在《紅樓夢》哲學理念是比較複雜的,是矛盾的,但卻是非常豐富的,是值得深思的。

議《紅樓夢》的儒、道、佛和啟蒙觀念

曹雪芹畫像

曹雪芹表現在《紅樓夢》的思想觀念和價值追求是複雜而矛盾的,曹雪芹作為學識淵博的文人,又是王朝顯赫家族的後裔,一方面,家族的榮譽、傳統的觀念,讓他是無法完全脫離對於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功名事業的追求,而他又不太願意走通過科舉博取功名的路,這使他感嘆“無材可以補青天”;可是,他又不是真的無材,也不是不想補青天,而是,在當時的狀況下,已無良策“補天”,不知道該怎麼做了,當然,他時而也流露出“補天”的幻想,流露出對於成材立業的渴望,但當時王朝和家族均已流露出衰落的跡象,“補天”無望了。因而,他在無望的觀念之下,又難以抹去家族傳統沿襲的儒家意識,從而在在對家族現實的描寫中,不時流露出對儒家思想的某種認同。

《紅樓夢》在對賈氏家族的現實描寫中,曹雪芹的儒家觀念依然有所表現的。曹雪芹雖然生於封建末世,但他的家族到了曹寅這一輩已由軍功名臣轉化為書香貴胄,曹寅飽讀詩書,廣交士林,藏書豐富,比起清朝許多貴族,曹家的家學淵源是比較突出的,曹雪芹幼年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儒家文化濃郁的書香門第中,久受禮教薰陶是勢所必然的。從《紅樓夢》的描寫中可以看出,他對於儒家文化有認同的一面,對儒家的仁政學說有肯定和讚揚的態度,對儒家的“積極入世”“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觀念等是讚許的。比如,有一個很明顯的例子,便是對於賈政的形象塑造,賈政很有儒學風範,為官勤勉,熟讀詩書,很有道德修養,很符合儒家對“三不朽”的追求,偌大一個賈府,在一大群不爭氣的男人中,賈政算是表現還可以的一個,是儒官的形象。當然,作者也很厲害的諷刺賈政一番,比如,寫賈政與趙姨娘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嚴肅了,裝成有儒家風度了;此外,作者還通過對賈寶玉叛逆心理的描寫,表現出對刻板儒家規範的反感,或許,潛在的,作者還是有認同儒家的一面,但經常自覺或不自覺地也表現出對正統儒家不滿和逆反心理。

曹雪芹思想觀念中,也接受了與儒家傳統觀念不一樣的思想。家族由盛變衰的悲慘現實,以及曹雪芹所看到的清王朝已經露出來的末世端倪,使得他對現實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對於科舉之路、功業之事、光耀祖宗的責任,他都開始重新審視,由此,原來他一直接受的儒家思想教育,在他看來也已經不再那麼神聖了,他開始懷疑,質疑,有時甚至表現出輕視,表現出有對其超越的念頭,於是,他矛盾、迷茫和摸索的過程中,開始接受其他的思想觀念。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紅樓夢》對賈寶玉的形象塑造,已經不僅僅只有儒家觀念了,寶玉對《四書》雖然流露出讚賞的態度,仍雖然也在講“除明明德外無書”,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認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大學》基本精神,但或許,這深層含義是在於認可“在親民,在於止於至善”,所認同的只是儒家的開明精神,但是,寶玉對儒家的反感也是有所表現的,他讀《西廂記》等比讀“四書五經”更快樂,他的言行經常離經叛道,行為“乖張”,甚至“毀僧謗道”,旁鶩雜收,這在傳統儒家看來,已經是十分叛逆了。

所以,從賈政到賈寶玉,《紅樓夢》所描寫的是由典型的儒家風範到既尊儒又反儒的形象,表現出作者對待儒家是一種既讚許又反感的複雜心態,曾經的榮耀家族,曾經的濃郁書香傳統,使得作者必然會受傳統儒學的薰陶,也在心靈中刻下了一定的烙印;可是,王朝末世的衰落景象和家族衰敗的悲慘境遇又使他對儒學的思想產生了質疑和反感,於是,他藉助於道、佛來反對儒家,他接受和改造了道、佛思想,用以反思王朝和家族的現實,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在小說中,曹雪芹以道、佛思想為武器,藉助於傳統文化的神話傳說,以大量對夢的巧妙的描寫,來反抗儒學傳統,向傳統的倫理觀念進行有力的抗爭,並在這反抗中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啟蒙思想,而當面對嚴酷現實感到啟蒙理想得不到實現時,便藉助於道的逍遙和佛的超脫來表達對社會與人生的思考。

首先,對於道家思想,《紅樓夢》的描寫是很奇妙精彩的,最突出的例子是賈寶玉遊大觀園時,對李紈“稻香村”所作的評價,寶玉反對過分的雕琢,反對虛假的做作,提出了“佳境類天成”的觀點,強調順其自然,這其實就是主張道家的自然之道。而且,他由接受道家進而認同道教的某些觀念,一僧一道的“道”就是道教文化的集中體現,當然還有在許多細節裡面對道教的描寫,道教的遊仙觀念在《紅樓夢》裡有精彩的描繪,修道成仙,享受自由逍遙是小說的理想追求之一。

其次,對於佛學觀念,《紅樓夢》對佛禪思想的表現也十分精彩,一僧一道的“僧”是佛學的體現,這位“僧”是點化賈寶玉、甄士隱等人的重要人物形象。賈家的大老爺賈敬,是一個比妙玉更看破紅塵的王朝貴族的重要人物,出家、唸佛,鮮明地體現佛學的思想。到最後,小說的第一主角賈寶玉也出家了。有人認為,《紅樓夢》是以佛教的思想為主導的,《紅樓夢》的作者象是在寫他的“本生經”,作者將他所寫的書稱之為《情僧錄》,就是非常鮮明地表達了其佛學觀念,還有《好了歌》等,禪意是很濃的,雖然說曹雪芹不可能是純粹的禪宗信徒,但曹雪芹在相當的程度上認同禪宗思想,這該是沒有疑問的。

可以說,儒、道、佛的思想在《紅樓夢》中以特有的文學形式,非常巧妙地融合為一體,就像一個多面的哲理稜鏡,折射出多重的智慧靈光。曹雪芹作為中國封建王朝末世朝代貴族家族的大文人,對先秦的儒家、道家,對南北朝隋唐的佛學,以及對宋元明清的理學,都有比較深入的瞭解,曹雪芹在對現實的描繪時,時時處處表現出對各種哲學思想的認同與追求,《紅樓夢》所表現出的,不僅有儒家思想,有道家思想,更有佛禪的思想。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儒、道、禪並不是作者最基本的思想立場,他的最根本的思想立場是對王朝末世的深刻認識之後所形成的一定程度的啟蒙思想,是對人的個性解放的追求,對人的自由平等的呼喊,對自由愛情的執著和讚美。他描寫現實人生所歌頌的是人生的自由理想。

議《紅樓夢》的儒、道、佛和啟蒙觀念

曹雪芹畫像

所以,筆者認為,《紅樓夢》的哲學思想是交織著儒、道、禪,矛盾、融合,又多向展開,而作者的基本哲學追求,是一種自發的啟蒙思想,呼喚合理社會,倡議對人性的尊重,主張人的平等,追求和讚美真誠的愛情。

作者讚許被“棄在青梗峰下”的“情種”石頭,用該石為無情之天補“情”,以“情性”來重新設定人性的本質。脂硯齋曾評說:《紅樓夢》是“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在《紅樓夢》中,“性命之情”“任其性情之情”取代了傳統倫理德性,成了人性的真正的本質,成了人性真正光輝的體現。《紅樓夢》著力主張的“情性”,是對傳統的善惡尊卑觀念提出了石破天驚的新看法。例如,借元妃之口說皇帝的住處是“不得見人的住處”(皇宮可是王朝權力和倫理秩序的最高象徵,之前誰敢罵?);借賈蓉之口大罵“髒唐臭漢”(漢唐盛世,可是歷來是最受頌揚的王朝典範,之前誰敢貶?);借寶玉之口說那些醉心功名利祿、仕途經濟的男人是“鬚眉濁物”(建功立業,可是歷來男性成功的標誌,竟被視為是“濁物”,連人都不是)。

《紅樓夢》對傳統認可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等“應運而生”的大仁譜系,並不讚賞;對傳統否定的蚩尤、公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恆溫、安祿山、秦檜“應劫而生”的大惡譜系,也不怎麼在乎。而對“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 又在萬萬人之下”的“情痴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諸如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以及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等等,《紅樓夢》則傾注了全部的深情。(參見《紅樓夢》第二回)這是全新的評價人物的標準,是全新視角下的人物新譜系。

不僅如此,《紅樓夢》還公然宣稱,要將“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的人物“編述一集”,而賈寶玉無疑是這類人物的傑出代表,他“無才可以補青天”,屬“詩禮簪纓之族”的“廢物”,他“愚頑偏僻乖張”,是天生的“情種”,一歲時抓周,“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七八歲時,他竟然說出了“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作為“逆子”,他與賈家最具儒家風範的、盡心於功成名就的嚴父水火不容,拒絕承擔家庭責任和人倫義務,極力掙脫傳統教育對自己的設計和規範,讀《西廂記》津津有味,看科舉經典卻頭疼不已,不可救藥的屬於“於國於家無望”的“不肖子孫”。然而,他有他的“正事”忙著,他和大觀園中的女孩們如膠似漆,為女孩們的高興而快樂,為女孩們的傷心而難受,纏綿於黛、釵之間,同情著不幸遭遇的丫環。別人一提仕途功名就說是“混賬話”,自己一遇兒女情長的事,就揪心動情。公認是正經的有價值的,他都鄙視、唾棄,全憑他的“性情”來判斷。在婚姻的選擇上也是如此,他喜歡的是“木石前盟”,不喜歡“金玉良緣”,“木石前盟”是真愛,是性情的真實表現,而“金玉良緣”是世俗,是門當戶對,是傳統體制給人的枷鎖。

議《紅樓夢》的儒、道、佛和啟蒙觀念

讀《西廂記》

所有這些,都表達了《紅樓夢》的人性光輝,是啟蒙的呼聲。當然,曹雪芹也知道,在當時現實中,啟蒙理想的實現是不可能的,就像寶玉的反抗是無效的,掙脫也是沒有結果的。他只好寄託於道、佛的思想,以求精神的逍遙、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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