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富貴之道 聶雲臺

《大學》上說:“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孟子》說:“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因為貪財與不貪財,關係著別人的利益、幸福很大;所以發財便能造罪,不貪財方能造福。世人都以為積錢多買些田地房產,便能夠使子孫有飯吃;所以拼命想發財。今天看看上述幾十家的事實,積錢多的,反而使得子孫沒飯吃,甚至連子孫都滅絕了;不肯取巧發財的,子孫反而能夠有飯吃,而且有興旺的氣象。平常人又以為全不積些錢,恐怕子孫會立刻窮困;但是從歷史的事實、社會的經驗看來,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顧己,不留一錢的人,子孫一定會發達。現在我再舉幾個例子來說:

  宋朝的范文正公(范仲淹),他作窮秀才的時候,心中就唸念在救濟眾人;後來作了宰相,便把俸祿全部拿出來購置義田,贍養一族的貧寒。先買了蘇州的南園作為自己的住宅;後來聽見風水家說:“此屋風水極好,後代會出公卿。”他想,這屋子既然會興發顯貴,不如當作學堂,使蘇州人的子弟,在此中受教育,那麼多數人都興發顯貴,就更好了;所以就立刻將房子捐出來,作為學宮。他念念在利益群眾,不願自己一家獨得好處。結果,自己的四個兒子,作了宰相公卿侍郎,而且個個都是道德崇高。他的兒子們曾經請他在京裡購買花園宅第一所,以便退休養老時娛樂,他卻說:“京中各大官家中的園林甚多,而園主人自己又不能時常的遊園,那麼誰還會不准我遊呢!何必自己要有花園,才能享樂呢?”範先生的幾位公子,平日在家,都是穿著布素衣服。範公出將入相幾十年,所得的俸錢,也都作了佈施救濟之用;所以家用極為節儉,死的時候,連喪葬費都不夠。照普通人的心理,以為這樣,太不替子孫打算了,誰知道這才是替子孫打算最好的法子。不單是四個兒子都作了公卿,而且能繼承他父親的意思,舍財救濟眾人。所以,范家的曾孫輩也極為發達,傳到了數十代的子孫,直到現在,已經是八百年了,蘇州的範墳一帶,仍然有多數範氏的後人,並且還時常出優秀的分子。世人若是想替子孫打算,想留飯給子孫吃,就請按照范文正公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再說元朝的耶律文正公(耶律楚材),他是元太祖(成吉思汗)及元世祖的軍師,軍事多數是由他來決策,他卻是藉此而救全了無數的人民。因為元太祖好殺,他善於說話,能夠勸諫太祖不要屠殺。他身為宰相,卻是布衣蔬食,自己生活非常的刻苦。他是個大佛學家,利慾心極為淡泊:在攻破燕京的時候,諸位將領都到府庫裡收取財寶,而他卻只吩咐將庫存的大黃數十擔,送到他的營中;不久,就發生了瘟疫,他用大黃治療疫病,獲得了很大的效果。他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作宰相的,卻有十三人之多。這也是一個不肯積錢,而子孫反而大發達的證據。

  再說清朝的林文忠公(林則徐),他是反對英國,以致於引起了鴉片戰爭的偉人。他如果要發財,當時發個幾百萬,是很容易的。他認為鴉片貽害人民,非常的嚴重,所以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燒燬了鴉片兩萬箱。後來,英國人攻廣東,一年攻不進,以後攻陷了寧波、鎮江。清朝不得已,就將林文忠公革職充軍,向英國人謝罪談和。林公死了以後,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都是書香不斷,孫曾輩中尚有進士、舉人,至今日仍然存在,數年前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長林翔,也是其中的一人,而且道德亦非常的崇高。這又是一個不肯發財,而子孫反而大發達的證據。

  再看林公同一個時候發大財的人,我可以舉幾個例子:就是廣東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鴉片裡發大財至數百千萬銀兩的。書畫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內有名的古字畫碑帖,多數都蓋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圖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經在三家收藏過,可見得他們的豪富。但是幾十年後,這些珍貴的物品,又已經流到別家了。他們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別家作妝飾、木器了。他們的後人,一個聞達的也沒有。這三家的主人,總算是精明能幹,會發這樣的大財;當時的林文忠父,有財卻不肯發,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職辦罪,總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數十年以後,看看他們的子孫,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卻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闊老很多,我所認識的,也可以舉幾個例子:一個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揚州鄙嶽蕭家,就認識這位富翁。(當時的這兩家同是鹽商領袖。)有一天,周翁到蕭家,怒氣勃勃的,原來是因為接到湘潭分號經理的來信,說是湖南發生了災荒,官府向他們勸***款,他就代老闆周翁認捐了銀子五百兩,而周翁嫌他擅作主張,捐得太多,所以才發怒。那時他已有數百萬銀兩的財富,出個五百兩救濟,還不捨得。後來住在上海,有一天,譚組安先生與他同席,問他,如何發到如此的大富?他說,沒有別的法子,止是積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歲才死,遺產有三千萬元,子孫十房分了家,不過十幾年,就已經空了。其中有一房子孫,略能作些好事,這一房就比較好,但也是遭遇種種的意外衰耗,所餘的錢也不多了。若是以常理來說,無論如何,每房子孫都有三百萬,不會一齊敗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若是問他如何敗法?讀者可嘗試著閉目一想,上海闊少爺用錢的道路,便能夠明白,不用多說了。這位老翁,也是正當營業,並未取非分之財;不過心裡慳貪,眼見饑荒,而不肯出錢救濟;以為積錢不用,是聰明。卻不知道此種心念完全與仁慈平等的善法相違反,我若是存了一家獨富之心,而不顧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極處。除了本人自己受到業報外,還要受到餘報的支配,也就是《易經》所謂的餘慶、餘殃的支配;使獨富的家敗得格外的快,使大眾親眼見到果報的昭彰,能夠醒悟。(而本人所受的果報,若不是現世報,則旁人是不能見到的。)

  再說一家,是上海十幾年前的地皮大王陳某,家中的財產有四千萬銀元,兄弟兩房,各分兩千萬。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飯過一次,他住的房屋十分的華貴,門前有一對石獅子,是上海所少見的。他的客房,四面的牆壁全部都裝了玻璃架,陳列的銅鼎,都是三千年的古物。有一位客人,指著告訴我說:“這一間房子裡的銅器,要值銀元一百五十萬;中國的有名古銅器,有一半在此。”這幾句話,正是主人最高興聽的。原來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誇耀,我有的東西,都勝過一切的人。而惟有道德名譽是錢辦不到的,這些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寶、房屋、器具上,爭豪鬥勝,博得一般希望得到好處的客人,來恭惟奉承。(驕奢兩字是相連的,驕就是擺架子,奢就是鬧闊。上海常看見的是大出喪,一日之間,花費一、二十萬的銀元,以為是榮耀;但是若要請他們出幾千元幫助賑災,就不大容易了。這是普通人多有的卑劣自私的心理,並非是單說某一家。這一位主人,當然也未能免俗。)在我看見他之後,不過才七年的時間,上海地價忽然慘落,加以投機的損失,以致於破產。陳家的古銅珍寶,房屋地產,一切的一切,都被銀行沒收變賣,主人也搬到內地家鄉去了。

  再說一個實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園的主人,近日報紙上常有譏諷的評論:說他們生平,對於慈善事業,不肯多多幫助,並說他有遺產八萬萬銀元。試一設想,財產八萬萬的收入,就照二釐的利息來計算,每年也應該有一千六百萬,如果他們肯將這尾數的六百萬元,用作救濟貧民之用,那麼全上海的難民,就可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難民所中,有十萬人,每人的糧食,以每個月兩元計算,全年不過才兩百餘萬元。到去年米貴的時候,難民所中的難民才不過一萬幾千人,每人的月費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萬元,也還不過是他們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罷了。再說上海死在馬路上的窮人,去年將近有兩萬多人,前年不過一萬多人,再前年不過是幾千人,就單說去年米貴,死人最多的時候,如果辦幾個庇寒所和施粥廠,養活這兩、三萬人,也不過一年花個五、六百萬元就夠了。這在他們來說,不過是九牛的一毛,然而這一毛,卻是捨不得拔。如果能化幾百萬元,救幾萬個窮民;它自己家用,若是沒有特別的揮霍,就是無論如何的闊綽,還是可以將一年所餘的利息若干萬來用作儲蓄的。這樣一來,一方面得到了美名譽,一方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面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干萬的積蓄。這樣的算盤,實在是通極了。然而他們卻沒有這樣智慧的眼光,一心只想這一千六百萬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銀行帳上,歸為己有,任意的揮霍。竟然沒有想到這肉身是會死的,自己既無子女,結果財產全歸了他人。幾萬萬的財產,一旦變為空花,只是徒然的帶了一身的罪業,往見閻王,而且又遺下了一片不美的口碑,留在這個社會。

  他們也掛信佛的招牌,但是全不知道《藥師經》上開宗明義,就詳細的說明了慳貪不捨的罪過。經上說:“有諸眾生,不識善惡,惟懷貪吝,不知佈施、及施果報;愚痴無智,缺於信根,多聚財寶,勤加守護。見乞者來,其心不喜;設不得已而行施時,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終,生餓鬼界,或畜生道。”因為大富之人,錢財有餘,自己也沒有用處,明知道多數人將會餓死,卻不肯施財救濟。若是從道德上責備起來,這簡直是間接的殺人。積錢最多,力量最大,而不肯佈施的,他所負的殺人罪就更重了。譬如見到一個極小的孩子,站在井邊,快要落井了;有一個人在旁站著,全不開口,也不拉開這個小孩,而讓他落井死了。我們一定會說,這個孩子算是被他殺死了一樣。而富人見災不救,正是一樣。何況是大富如此,連利息的一小部分都不肯舍,那麼馬路上死的幾千幾萬的饑民,豈不是要算他殺死的一樣嗎!殺死幾千幾萬人的罪過,難道是用驕慢心,以信佛作為幌子,勉強化點揮霍不盡的小錢,作點專賣面子的善事,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作了功德,便可以免除一切的罪過麼?我想恐怕天地鬼神,決不會如此含糊的寬恕他。所以我說這一段事實,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分別真偽,打破心裡的慳貪,切不可蹈積財不施的覆轍!

  俄國的大文豪托爾斯泰曾說過:“現在社會的人,左手進了一百萬元,右手佈施了一、二元,就稱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這種行為,是世界的通病。

  總而言之,保富的方法,必須要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遼遠的見識、與宏大的心量;以上所說范文正公等幾位,就是屬於此類。而其餘不善於保富的人,普天之下滔滔皆是啊!他們不能使子孫長保富厚,止因為是自己的智慧不夠;能見到一點,卻遺漏了萬端;止看見表面,而看不到內涵;簡單點說,他們看曆本,止看見初一,還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會曉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這等愚痴的人,雖然很多,而社會有慧根的人也不少,一經人點拔,即可覺悟,智慧的眼光忽然就會開朗了。

  再講到如何是智慧的作法,請細細玩味老子《道德經》上的兩句話如下:“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本篇文所敘述的範文正諸公的幾個例子,就是這兩句話的註腳。須知老子是世界最高哲學中的一個,(《道德經》與道士的道教全無干涉,不可誤認老子即是道教。)他的政治、經濟、軍事學也都極為高明,他的人生哲學,是不能為時代所搖動的。老子學說的精義,有一句是:“反者,道之動。”大意是要反轉過來,就是翻然覺悟的動機;他的書,全部多半是說明這個道理。再引兩句如下:“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雄者,譬如是有錢有勢,可以驕傲,乃人人所貪圖的;惟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是要避免這樣炫赫的氣焰,極力的向平淡卑下的方面作去,免招他人的嫉恨。“為天下溪”這句話是眾人反而歸服他的意思。“白”者的意思,譬如作大官,享大名,體面榮華,別人羨慕,這也是人人所求之不得的。但是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要避免體面榮華,極力的韜光養晦退讓謙虛,《中庸》說:“衣錦尚絥,惡其文之著也。”譬如穿著錦繡的衣服,卻要加上罩衫,不願意使錦衣露到外面。這是表明了君子實修善義,不務虛名,以避免產生負面的影響,此種人更為社會所敬重。這些見解,都是與世俗之見相反的。換句話說,違背了情感慾望,以求合乎理智,這種話,多數人是不入耳的,或者以為這是講天文學,不能懂。然而社會上也有不少具有慧眼的人,當然是會讚許的。

  天道是什麼呢?《易經》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個陰陽,不是虛玄的,一一都有事實可以做為依據:譬如,有日必有夜,有寒必有暑,有春夏就有秋冬,有潮漲就有潮落。由這些自然界的現象來觀察,一一都是一盈一虛,一消一長。從這個道理推及到人事,也是如此:例如說人事的一盛一衰,一苦一樂,一憂一喜,一治一亂等等。但是天時的陰陽,有一定的標準,是萬古不變的;而人事的盛衰,則是隨著人心的動向,變化無常。這種無常的變化,乃是依著天道一陰一陽有一定的標準,發動出來的。我們試說如下:

  比如說一個人若是喜歡驕傲,就一定會有忽然倒架子的時候到來;一個人若是喜歡懶惰安逸,就一定會有極困苦的日子到來;一個人若是喜歡慳吝貪錢,就一定會有嫖賭浪費之子孫替他破敗;一個人若是喜歡機巧計算,就一定會有糊塗愚笨的子孫被人欺騙。這些變幻的人事,有智慧的人,自然會留心看得出來,曉得與日月起落、寒暑往來的道理是一樣的。天道是個太極圖,半邊是黑的,半邊是白的,中間有一個界限;過了這個界限,陰陽失去了平均,就要起變化了,這叫作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換句話說,就是盛極必衰,消極必長。

  古今以來的偉大聖哲,都能夠洞悉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教人常須自己立在吃虧的地位,就是要謙卑退讓,舍財不貪,克己利人。凡俗之中,沒有見識的人,是一定不肯做這種吃虧事的。在新學家而言,還要譏笑的說,這是消極的道德。要知道一切偉大積極的事業,都是從這種消極的道德人作出來的:因為惟有消極的克己,才能夠積極的利人;惟有舍財不貪,才能興辦公眾的利益;惟有謙卑退讓,才能格外的令人尊敬欽佩,作事也格外的順利,容易成功。開始似乎是吃虧,後來仍然是會得到大便宜的。

  淺見無知的人,止能看見一切事物的表面,不能看見事物的對面。譬如像下棋一樣,止看得一著,看不到第二、三著。不知道世間事都是下棋,我若是動一著,對方就要應我一著,而且馬上就有第二三著跟著來。佛法說明一因一果、感應的道理,實在是世界上最高的科學跟哲學。我把下棋拿來作譬喻:我們說一句話、作一件事,都是對人動了一著棋;我們出言作事的時候,心中打定的主意,就是對天公動了一著棋;一切人、一切物,都是我們下棋的對手。

  我們對一隻狗,表示好意,狗就會對我們搖搖尾巴表示親熱;若是惡聲對他,他就會拖下尾巴走開。對人則更不用說了!我若是對待別人謙和寬厚,別人就會感謝;若是待人驕傲刻薄,別人就會懷恨在心;這還是小的對手。若是我們欺渞了沒有能力的人物,或是存心害人,或是用巧妙的手段占人家的便宜,他們受了損害還不覺得。或是藉著特別的地位,例如作官、作公司的經理等職務,暗中謀取私人的利益;或是自己富厚,而對於災難不肯救濟,自己家裡卻是享用舒服。這些事,眾人固然是無可奈何,法律也辦不到他,他算是棋贏了,他對方的棋都輸了。可是天道卻是不許他贏,會替眾人作他的大對手,老天只要輕輕的動一著,就叫他滿盤棋子都呆了,到底使得他一敗塗地;這叫作“人有千算,天止一算。”我們天天都是在對人下棋,實際上是在對天下棋;若是對人贏得愈大,就會對天輸得更厲害。反過來講,若是人肯讓鬆些,還處處幫旁的人一著,使旁人免得輸,而我自己的棋,也是不會大輸的,反而要對天贏了一盤很大的棋呢!

  上面所說的范文正公,是個最顯明的例子,他本來很窮,作了將相幾十年,到死的時候,仍然沒有私人的田產園宅。若是從俗人的眼光看起來,他算是白忙了一世,然而他對天卻是贏了一盤大棋,他的子子孫孫,多是貴盛賢才啊!其餘的像耶律文正公、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幾位,都是肯輸棋的,到後來都贏了天公一盤大棋。而那些會贏棋的許多人,發了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幾萬萬財的,卻是後來被天動了一著,就都輸完了。古人說的:“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天定就是一定的天理。陰陽的定律,是要平均的,人們作的事情過了分,就是失了平均。由於我們的心,先違反了陰陽定律的中和,所以起了反應,受到陰陽定律制裁,使迴歸到平均的狀態。天公下棋,是不動心,也不動手的,而人們就自然輸了。譬如對牆壁拋皮球,球自然會回拋過來,拋的力量越大,球回的力量也更大,而牆壁本身,亦並未動手費力。所以《書經》上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孟子》說:“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意思就是自作業,自受報;這跟佛經所說的:“自造因,自結果。”正是一樣的道理。

  而所謂的人定勝天,也不是真正的勝了天,這是說人照天的定理,存心作事,究竟會得到後來的勝利。本來窮困的,後來亨通了;本來憂患的,後來得到安樂。這樣的勝利,便是天理的勝利。我雖然說善人對天贏了棋,實際上就是天贏了;須知天道是永不會輸的。天道一陰一陽的平均,就是中道,又稱中和;《中庸》上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世間的人事若是失去了平和,就會引起天道的變化;就像如戰爭及饑荒等等的大劫數,都是由於人事的不公平、人心的不中和而引起的。人與人之間的鬥爭,國與國之間的鬥爭,無論暫時的勝負如何,結局仍然是兩敗俱傷,就是暫時勝利的,也將終歸於失敗。請翻一翻世界各國的歷史,就知道贏棋的,到底也都是輸了,這就可以知道天理終久是公平的。人心的不平不和,究竟是會被天理裁製的。

  世間的人類,男人與女人的數目,永遠是平均的。有姓張的一母生十男,也有姓李的一母生十女,所以合起全世界的計數,男女的數目,不會相差太大的。這就證明了天道的公平,與陰陽的中和,其中有不可思議、自然調整的能力。若是我們想要仗恃著我們的本領,來違反天理中和的能力,最後畢竟是要自己吃苦頭的。如果若是天理陰陽沒有裁製調整的力量,那麼人的男女數目,也不會永遠的平均,世間一切的事情,都會永久失去了公平,而強的、巧的則永遠富貴,善人也永遠不會抬頭了。

  歐美人用短淺的眼光來觀察天理,以為世間只有強的、巧的會得到勝利,安分懦弱的,應該被人制服,所以名為“優勝劣敗”。這種不究竟的學說,引起了世人的驕滿作惡:驕就是有所恃而無恐,我有勢力,不怕你,擺架子,顯威風;滿就是有勢要用盡,有福要享足,專顧自己的私利,不替他人設想,只管目前快意,不為日後顧慮。德國、日本等國家的野心侵略,就是被此等學說所誤啊!

  天道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過分的,要受到制裁;吃虧的,要受到補益。中國的聖哲,儒家、佛家、老莊的垂訓,都是反覆的叮嚀,說明這個道理。《易經》上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禍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尚書》說:“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又說:“惟天福善禍淫。”(這個淫字,不是單指性慾,而是指一切事情的放縱與過分,可以說就是驕滿。又再具體的說,就是驕奢淫逸,貪狠暴橫。)淫字的對面就是善。善字的意義甚為廣泛,若是要確切的說明,眾善都含有謙德的意義,都是以謙德為基本。《易經》是說明天道的書,乾坤兩卦是總說天道的大意:乾卦說:“能利天下,而不言所利”,這就是謙德的意義。坤卦說:“坤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不敢成也。”這句的解說,是才華不露,功名不居,就是不務名,不誇功,也是謙德的意義。《金剛經》說:“度盡眾生,自覺未度。”又說:“佈施濟眾,不覺有施。”這是世界最高的道德,也包含了謙德在內。

  再說,孝弟忠信禮義廉恥,都是義務心重,權利心輕。而義務心,是自己覺得我對他還有義務應盡,這就是謙。世間作惡的人,不過是權利心重,沒有義務心。古語說,重利輕義,正是謙德的反面。所以,一切道德都在謙德里面:由謙發動,對父母兄弟,就是孝弟;對社會人群,就是忠信禮義廉恥。凡人對於謙德善行,都是恭敬歡喜;而對於驕滿惡行,都是怨怒隱恨。那麼天道的降福降禍,說是天道,實是人情;說是天降,實由自作啊!上面的文已說過,天道就是人事的表現,《尚書》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華嚴經》說:“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所以,我們為善加福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福;我們為惡加害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禍。從此可知,我們對面的一切人、一切物,就是天,隨處都是有天理存在其中的。除此以外,更沒有別的天理可以表現。

  那麼我們對他們作事、說話,起念頭、表示臉色,都要格外的小心注意。雖然他們或是愚笨,或是怯懦,或是老弱、孤兒、寡婦,無人幫助;我們若是欺渞了他們,我們在不久的將來,我自己、或我的子孫,也會同樣的愚懦孤寡,被人欺渞。反過來說,若是我們對於這些無力可憐的人,心存慈愍,並且設法幫助他們,後來我也會得別人的幫助,而我的子孫則永遠不會愚懦孤寡,被人欺渞了。這種天理循環的感應果報,有智慧眼光的人,自然能在社會上,一家一家的人事上來觀察,更可以在歷史上,一個一個善惡的人的結果來證明。這也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

  一九四二年六月雲臺臥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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