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5 咥碗搓搓面(楊廣虎)

上天眷戀,生在關中。從生下來就吃麵,至今百吃不厭。老婆說,肚子有個“面蛔蟲”,連身材也不顧了,看看胖的跟狗熊一樣!小心“三高”大駕光臨!老母親每次見我就說,我娃又廋了廋了一圈,吃不上我做的搓搓面了。

散文 | 咥碗搓搓面(楊廣虎)

在我心中,搓搓面就是“麵霸”,據說源於周代。家在關中西府,一年難得吃上一碗搓搓面(我們村子裡叫“棒棒面”),逢年過節,母親最愛做搓搓面。餓死鬼掏腸子。為了早早能吃上面,我不嫌煙熏火燎,幫母親拉風箱燒鍋。撈出第一老碗,我調好後就蹲在屋簷下或大樹下美美咥上一頓,挺著肚子打著飽嗝在村裡閒逛。後來出了城,二十多年海吃海喝,終是“酒肉穿腸過,搓搓面心中留。”可惜,很難找到傳統特色的“搓搓面”了。為了快,都是機器壓的面,也很難找到會擀麵的賢惠女子了,在城裡很難找到正宗地道的“搓搓麵館”了;沒有手工面的味道,更不要談什麼鄉村記憶了。

有時候,我捫心自問,偌大的蒼穹之下,繁華的城市街道,怎麼容不下一間“小麵館”。

記的某年夏日,有一位外地女詩人來西安,看完秦腔和皮影,聽了一曲街頭流浪歌手的《長安夜:“一彎千秋月灑下滿城雪,風兒未動心搖曳,這頭人影亂那邊酒旗斜,我拉李白走過街,十里長亭街與你相離別,遠處燈火在明滅。”晚上我請她吃飯,她點名要吃油潑辣子biangbiang(

)面,涼皮鍋盔肉夾饃,煎餅卷甑糕。現在有“網紅”引導消費流量,照她的辦。號稱吃貨的時髦美女一邊嘴裡唸叨:“一點飛上天,黃河兩道彎,八字大張口,言字往裡走, 東一扭,西一扭,左一長,右一長,中間夾著個馬大王,月字旁,心字底,留個鉤鉤掛麻糖,坐個車車逛咸陽”,一邊先喝著麵湯。待一條又寬又扁又長大褲腰帶面上桌,嚇得她花容失色,連聲稱奇,一根面跟長蛇一樣,不敢下筷。我言說這是錘子砸扁的粗麵皮,吃了無妨。她在我再三鼓勵下,小心翼翼,勉強吃了幾口,直言開眼界了開眼界了,飽了,小肚子撐爆了。其他,打包拿走。臨別時,摸肚含笑,依依不捨,餘味悠長,對我說,羊肉泡饃葫蘆頭就不吃了,明天能不能吃一個細一點的面。

那肯定沒有問題。

陝西面食眾多,尤其八百里秦川關中一帶,堪稱天下一絕。晚上輾轉反側,想了一夜。岐山臊子面、油潑扯麵、蒜蘸面、戶縣擺湯麵、乾縣雞絲麵、菠菜面、棍棍面、削筋面、棋花面、三原疙瘩面、箸頭面、幹爛臊子面、韓城大刀面、大荔爐齒面、合陽蹩面、風翔臘八面、耀州窩窩面、鱗游血條面、禮泉羊肉合面、永壽長壽麵、潼關一窩絲面、漢中梆梆面、米脂雜麵、西安蛋黃面、彬縣御面、富縣雞血面、牛肉拉麵……不知道該請她吃那碗麵?

第二天中午,我專門去一家老店,請她吃碗搓搓面。我個人覺得這個面好,適合我,也比較適合乾脆利索精明富有一點浪漫色彩的女詩人。搓搓面和拉條子不同,需要人工在案板搓制而成,費時費力,對於現在講究統一配送速度和效率的社會,一般買面的不願意做,嫌麻煩。的胖嘟嘟的老闆我認識,老家鄉黨,我提前一個多小時去店裡,讓他拿家裡旱塬上磨好的原生態上等麵粉,少加些鹽,用水(井水更好)和好麵糰,再拿乾淨的溼布蓋好開始醒面。然後和他胡諞家長裡短,國內外新聞,街邊花絮,感嘆人生。我今日請貴客,要求他和出來的面要適中,不硬不軟。他笑著問我,你老兄平時吃這搓搓面,一定要硬的,水一開,不等熟了就要撈,硬的如同蓋樓的鋼筋、城牆的老磚,門前的電線杆。今天咋客氣起來,人老了,眼花了,不行了,胃吃不消了?你娃畢咧!我詭秘一笑,神秘地告訴他,今天有貴客。你這搓搓面,太硬了人家不好消化,過軟了下鍋時就斷成幾截,不筋道不說,軟溜吧唧,和蟹黃包,雞蛋糕,絲瓜瓤一樣,沒有骨氣,色相也不好。哈哈,你今天請的一定是個女娃!老闆識破了,笑著說。是女詩人,美女!你今天一定要做精細,拿出絕活,色香味俱佳。我裝作嚴肅地告訴他。

大約一小時,老闆開始搓了。我要幫忙,他不讓。沒有健康證,一邊呆去!這不是瓤我這個搓搓面祖傳秘方老把式麼?老闆把我趕出了廚房。不讓就不讓,我這身體有啥問題。我拍著胸脯,眼睛斜瞅著老闆,看他“老實”不?他把面先切一小塊,手擀成餅狀,再切好多條,放在兩手的掌心來回的揉搓上多次,直到搓的成筷子粗細的麵條,邊搓邊拉,粗細勻稱,將搓成細的麵條盤在兩手上,拉開拍打在梨木案板上,搓好,撒一些乾麵粉,防止粘連。——就等看客下鍋了。

女詩人守時,導航到位,秀髮如瀑,一襲白紗裙,好似仙女下凡。我給她要了冰鎮汽水,她說不用,喝大腕麵湯就好,原湯化原食。懂的還不少,看來出門做足了功課。

我讓她稍等。“頭鍋餃子二鍋面”。給別人下上幾鍋咱再咥,到時稠糊乎的麵湯也就好了。

老闆下面,我告訴他煮到就行,不要粘燶,也不要過涼水,傷了胃。撈出乾麵,要配上鹽、蔥花、香菜、辣椒麵、醬油、陳醋和煮好的青菜等,熱油往上一潑,聽到茲拉一聲,再配上兩頭大蒜。一碗香噴噴、酸辣辣的搓搓面放在面前,讓人垂涎三尺,真是撩咋咧!

女詩人忍住,沒有動筷子。拿起自己的手機拍個不停,弄個支架還搞直播。我說朕賜你舌尖上的美食一碗——搓搓面,趕緊“咥”,要不粘成一塊,不好吃了。陝西人把“吃麵”叫“咥面”。一個“咥”字,要豪邁多實在多瀟灑!店裡播放著“喝一壺老酒,讓我回回頭,回頭啊望見,媽媽的淚在流;每一次我離家走,媽媽送我出家門口,每一回我離家走,一步三回頭……”女詩人開始還故作矜持,細嚼慢嚥,後來看我狼吞虎嚥,也不管什麼精緻容妝淑女形象了,“大快朵頤”,香汗襲人,咥的“淋漓盡致”,網上粉絲好評如潮。

這“咥搓搓面”,不是靠嘴和牙齒消化,一根面滋溜一聲直戳戳要吸到胃裡,靠胃慢慢消化。我說。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這面,這湯,比大魚大肉,生猛海鮮好吃!太好吃了!咥的我萬般舒心,百腸舒坦,不僅滿足了我的口腹之慾,還是舌尖享受!身在江湖,人在世間,唯特色美食和詩不可辜負。女詩人說道,當然還有朋友。

別小看這碗蚯蚓一樣的面,你今天這面可是“私人訂製”。這面富含蛋白質、碳水化合物、維生素和鈣、鐵、磷、鉀、鎂等礦物質,有養心益腎、除熱止渴、恢復元氣,精緻肌膚等功效。我笑嘻嘻說道。

這面真好吃!美得太!你們陝西人“咥面”,這叫豪爽!女詩人看到有的陝西冷娃還咥了兩碗,不由感嘆:你們真是咥的厲害:直升飛機買兩架,一架掛著另一架。

這才是我們絲路起點大長安血性男兒本性。我說。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溼、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咥完面,女詩人抹著嘴,辣的直喘氣、淚眼婆娑,依然很優雅地說道。

我知道,這是“長安十二時辰”中的話語,生活在漢唐氣象之下的長安城,對我一個普通老百姓而言,在人間,生活即詩;詩和遠方在向我們招手,現實中我們在苟且偷生,但紅塵滾滾、煙火的平凡簡單生活不妨礙我們去追求些許詩意。對我而言,咥碗麵,就受活。胸無大志,搓搓面就是當下的“詩生活”。我對她說:“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耶耶!因“面緣”我們兩個人擊掌而笑,絲毫不顧及嘴裡噴出的濃重大蒜味和旁人疑惑的眼神。

2019年9月18日匆於長安

作者楊廣虎,男,碩士,74年生於陳倉,89年公開發表小說和詩歌。著有歷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詩歌集《天籟南山》等。獲得西安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陝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陝西報告文學獎等。1996年—2016年在秦嶺終南山生活。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