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0 長夜終有盡

長夜終有盡

長夜終有盡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原來他啊,只要東隅。

01

阮碧珠怎麼也沒有想到再次遇到龐統,是因為一件自殺案。

死者是她的鄰居,男,被房東發現死於家中。從他前幾日要蓄力買房的架勢來看,阮碧珠堅信他不可能自殺。更何況她昨晚親眼見到有人從他房子裡出來。

可是,她有臉盲症,一年半的病史,那種看到人臉就自動打上馬賽克的疾病,遇到嫌疑人簡直是上天開的一場玩笑。阮碧珠好面子,死活不肯說自己看不清犯人臉的原因,只是說那個男人一米八幾,黑色頭髮,穿著白襯衫、卡其色褲、白球鞋。最後警察逼急了,請來一排一米八幾、黑色頭髮的男人讓她指認。

警察叔叔貼心地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是犯人威脅你了?”

阮碧珠地盯著這一排男人,看哪個都覺得像犯人,簡直欲哭無淚。過了良久,這些男人中有一個走出來,將檔案袋遞給面前的警察,淡淡地說道:“我不能在這兒耽擱,死者家屬同意解剖認定了。”

“辛苦龐法醫,讓您大老遠跑一趟。”

龐統點頭,瞥了一眼阮碧珠。她的臉龐圓圓的,一雙眼睛笑時如彎月,在人群中極易辨別。一年半不見,他仍能毫不費力地認出她。見她面對自己無動於衷,一副沒有認出來的模樣,那些關於她以前追自己時鬼哭狼嚎的回憶似乎頓時煙消雲散了。他收回腳:“阮碧珠?”

回過神,她緩緩地扭頭,只覺聲音熟悉,卻一臉茫然。

龐統的修養到底是好,面對如此尷尬的場面也只是靜了幾秒工夫,然後開口:“龐統。”

她愣怔,睜大烏黑黝亮的眸子想看清楚對面那個人,卻始終只看到模糊的臉龐。她低眉,又抬眼,喃喃地重複他的話:“龐統……”

之後腦子一片混沌,碧珠結巴地向警察招出自己有臉盲症,做好公民應盡的義務。等晃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跟著龐統來到了地下車庫。

他知曉阮碧珠的脾性,站在車旁打著探照燈等她。

記得上大學那會兒,他特別鄙視她的智商,每次她問出那些不是法醫學學生能想出的問題時,龐統總是輕哼一聲,瞅著單純的她。距離他們最近一次見面已有整整一年零六個月,阮碧珠真想看清他此時臉上的表情,哪怕是不屑,沒有思念的面容。龐統靠著車窗問:“你現在連臉盲症的謊話都能扯出來了?”

阮碧珠猶豫了一下,說:“是真的。”

“因為那次事故?”

阮碧珠沒有解釋,不是快樂甜蜜的往事要翻箱倒櫃,而是一件尷尬痛苦的事情。

龐統沉默了,打開車門,破例從檔案裡抽出一沓照片——被害人癱倒在地上,身穿白襯衫、卡其色褲、白球鞋。

“這是死者以及現場。”

阮碧珠捏著照片,手微微發抖:“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的臉盲症,警方認為我看錯了,認為我說的是死者?”

龐統眼神複雜地瞥了她一眼,說:“這件事你就別管了。”

她冷笑,故意跟他槓:“關你什麼事!”

他笑出聲,“咻”一下抽回照片,打開車門鑽進去,變得毫無修養:“狗改不了吃屎。”

重逢時的尷尬局面一掃不見,阮碧珠抓住車門:“你說誰呢?”

他聳聳肩,說:“明天來法證科。”

“憑什麼?”

“憑你一年的法醫工作經歷。”

如此這般,兩人又變得無話可說了。

良久,她鬆開車門,背過身:“好。”

龐統沒再問,發動引擎,只留給她關車門的聲響,也沒說再見。阮碧珠也負氣地不道別,“噌噌”地往反方向走。

二十五歲那年,他們臨近碩士畢業,班裡出遊,校車出事故撞上護欄在懸崖邊搖搖欲墜,車上只剩下她和寶輕姐。像媽媽和媳婦同時掉進水裡一般狗血,一個是死皮賴臉愛慕他的人,一個是他默默深愛的人。

阮碧珠心裡怕得要死,卻仍咧嘴笑著鼓勵他:“救寶輕姐,我命硬,能克住這車。”然後笑嘻嘻地目送他下車。

誰知在龐統下車的瞬間,大巴車失重,頃刻掉下萬丈深淵。

也是,哪怕是永別都沒說過再見,更何況小小的重逢。

02

自從向恩師提出不再踏入法醫行業後,刀光劍影的生活頓時消失匿跡。上班,下班,晚上看韓劇,生活挺自在的。消毒水的味道許久沒聞到,倒是嗆得她咳嗽連連。

換好衣服,清洗完雙手,基本流程走一遍後,碧珠推開門,看見龐統穿著白大褂筆直地站在那裡,已經戴好手套和口罩,對她微微點頭。他本來就是一個挺嚴肅的人,工作起來更加沉默可怕。

“死者是服毒而死,你聞聞他的嘴的味道。”他瞥了一眼,用命令的口氣。

碧珠低頭,根本看不清死者的嘴在哪裡。反正看不清,乾脆先閉眼聞一通,死馬當活馬醫了。於是她閉著眼睛湊近死者,用手輕微扇動。

“那是耳朵。”他開口,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碧珠一時羞愧,還在慶幸聞的不是鼻孔的時候,聽到他舒了口氣的聲音。碧珠覺得哪裡不對,猛地抬頭瞪他:“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龐統挑眉:“什麼?”

“檢驗我是不是真的臉盲。”她低頭繼續工作,漫不經心地說,“龐統,喜歡你的時候把你妖魔化了,總是把你想象得很完美。現在覺得你從前做的很多事情都很傷人心,細想也挺令人髮指的。”

龐統開口,補了一刀:“我是想過你沒有臉盲症,但沒想到你會想也沒想就閉眼低頭去聞死者的耳朵。”他抬手,拉起碧珠的手在死者唇部上空頓住。

碧珠不著痕跡地抽回手,俯身輕嗅。

皮膚呈青色,凝結血液顯鮮紅,解剖,器官稱重……認定過程結束後,推定為氰化鉀中毒。

碧珠換上便裝後,扭頭問從更衣室走出來的龐統:“你認為普通人自殺會採用氰化鉀這類化學物品嗎?”

龐統蹙眉,想法和碧珠相同。

“這麼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他真的是服用氰化鉀中毒,另一種……”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碧珠的身上,“假扮死者著裝的原因,是犯人熟悉死者周邊的環境,甚至是你的臉盲症。”

碧珠咬住下唇,神情凝重。

和警局彙報了情況,結束一切安排,碧珠便準備趕回商場美甲店去工作,卻聽到龐統的聲音:“辭掉工作,現在回法證科還來得及。”

他說出這句話,碧珠先是一愣,繼而低眉淡笑,扭頭瞅著龐統:“你還真敢說啊,你明明知道我是不願意看到你才辭職的。”

龐統為她擔心,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不怕犯人伺機報復你?”

他何時懂得關心人了?她擺擺手:“你也太小瞧我們國家的警察了。”

龐統“哦”了一聲,轉身背對著她,淡漠地說了句:“當我沒說。”

這些年碧珠做每件事情都不能等待他說“哦”,他從來不問她原因,因為不感興趣,現在也依舊如此。他像刀刃,不是春風。

做美甲的工資比起法證科的工資差很遠,是手上功夫。讓人舒心的是,從前面對的是死者,現在是活人罷了。意外的是,這幾天龐統總會來轉悠兩圈,站定在她旁邊,似乎有話要說。

因為龐統的緣故,顧客比以往來得更多,全都是貪戀美色的顧客。龐統那天終於忍不住了,在即將收工時,他坐下來,很誠懇地道歉:“如果你是為那次事故我沒有救你而不想見我,我向你道歉。”

碧珠想了想,戴著口罩甕聲甕氣地開口:“沒關係。 ”看見他修長白皙的手,她眼明手快地抓過來,“我給你修修指甲吧。”

龐統看她又沒個正經,冷漠地扯回來:“男人不需要。”

“你是拿手術刀的人,不能讓指甲太醜嚇到人。”

“我那都是死者。”

碧珠才不管他,如此拉鋸的似僵持不下半刻,不知是不是龐統心上愧疚,終於妥協,竟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修甲。他的手溫暖,比起她冷冰冰的雙手,碧珠的心裡更加緊張。

商場大廳璀璨的燈光落在他身上,龐統西裝筆挺地坐在那裡,正襟危坐,神情平靜,目光如炬地盯著眼前的女子。經過的女生看到做美甲的男士總會好奇地看過去,放眼過去看到他認真地看著對面女子的樣子,無一不羨慕。

龐統開口說:“我們做朋友不可以嗎?”

碧珠認真地修著指甲,忽然,她抬頭,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眯了一下,抬起細長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過去,我多麼希望能牽你的手,哪怕一次也好。”

“我對你的喜歡是連死亡都可以不怕的,龐統,你恐怕擔負不起。所以我決定消失在你的世界,我說到做到。”

“你那時候說過,”龐統忍了忍,開口,“你會喜歡我一輩子,也不會說變就變了。難道真的因為那次事故,你要放棄法醫?”

“你現在變得溫和了呢。”碧珠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眉收回握著他的,自己溼冷並微微顫抖的雙手。她咧嘴笑,“你看,我從來都沒變過,現在喜歡你是真的,現在放棄你也是真的。”

“修甲只要二十五,就當永別的費用吧。”

龐統冷不丁收回手,抱著手臂盯著她。

碧珠眯眼看去,竟然覺得他似乎在生氣。當真是荒謬。

03

半夜,碧珠感覺有人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如同溺水一般,她拼命而又艱難地呼吸,喉嚨始終如哽住一般,甚至說不出任何話來。她猛地睜開眼,周身一片黑暗。她大口大口喘息,發現是自己的雙手掐在脖子上。

自從龐統懷疑是她周邊的人殺害鄰居之後,她便噩夢不斷,甚至夢到以前――從懸崖墜下後,她被禁錮在狹小的車裡,在一棵樹上搖搖欲墜。

“烏鴉嘴。”碧珠擦拭臉上的冷汗,眼前浮現出龐統漫不經心的面孔。門鈴驟響,嚇得她又是一個激靈,聲音微顫:“是誰?”

坐在一家夜宵店裡,碧珠“哧溜哧溜”地吃著面,眼睛瞟向龐統,沒好氣地開口:“想什麼呢?”

“想你被嚇的蠢樣。”他抱著胳膊,冷眼旁觀。

原來龐統放心不下,決定多注意她的周邊,誰知竟聽到她晚上尖叫的聲音。按了幾聲門鈴,碧珠打開門的瞬間看到是他,抱著掃帚竟然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龐統心一揪,忍不住慢慢朝她靠近。

碧珠將頭埋得更低了。

燈光晃動,幾隻飛蛾碰撞在燈罩上,晃悠著轉動的光線,好似世上的所有生物都在嚮往的光芒。長夜漫漫,等待真是一件漫長的事情。

“你和寶輕姐仍有聯繫嗎?”碧珠出門,冷風吹得她迅速地拉起衣領。

“嗯。”他的聲音有些飄忽。

碧珠抬眼,龐統低頭,他們對視了一眼。

臉盲症讓碧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而龐統一定看到她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

“你的臉盲症,還有誰知道?”他問。

碧珠還未回答,便抬手向遠處揮舞。龐統看見從燈光下緩緩走來一個男人,高高瘦瘦的,遠遠的,不經意地看起來還有些像龐統。她不用辨別他的穿著和走路姿勢,一眼就能認出那個人。

“陸河,這麼晚下班?”她笑著打招呼。

“嗯,”陸河瞥了一眼龐統,夜裡都能看清他的黑眼圈,“程程呢?”

“她,”碧珠忽然像漏氣的皮球,“曉東被殺害後,她精神不太穩定,很害怕,暫時搬到公司的公寓住了。”

“兇手還沒抓到?”陸河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憔悴的臉上更加痛苦。

碧珠小心地回答:“因為臉盲症,警方認為是我看錯了。”

陸河不吭聲,眼圈發紅。

“我送你上去。”龐統不冷不熱地說了句。

“不用。”碧珠隨便應了聲,同他告別。

她將那天在警局的情況告訴陸河,又並排走了幾步,才似乎想起什麼,喊他:“龐統?”

他轉身。

“以後就斷了吧。”說完,她便和陸河上樓了。

臉盲症也不錯,不用看清他臉上是否有在乎的神色。

04

大學那會兒,碧珠很在乎他的表情變化。他嘴角微揚時,她便賤兮兮地黏著他;他面無表情時,她就悄悄地邊看書邊瞅他。她知曉龐統的一切,甚至後來還知道龐統的青梅竹馬――寶輕,而他連自己在哪個班都不知道。

碧珠嘆了口氣,戴著口罩,小心翼翼地為客人磨平指甲,對面的客人和她聊天:“你的手細長白皙,真漂亮。”

這雙手,曾是她的命。手執解剖刀,碧珠始終認為自己是受害人證據的見證者,身上肩負的使命重大。龐統說過讓她回法證科後,竟真的不再找她,就像是懸著的半顆心忽然平靜如水,毫無聲息。

她看了一眼時間,下班時間到了。

黃昏的餘暉落在她身上,她身上的顏色落在地上卻只有黑色。生活也會慢慢流走,會持續將她對龐統和法醫的熱情褪色。而命運卻執著於玩笑,隔天,龐統突然打來電話。

程程自殺了,屍體停放在局內刑事技術實驗室裡。警方排除他殺的可能,但看起來似乎與曉東案件有著密切聯繫,可能仍需要解剖。程程沒有親人,手機聯繫人裡除了曉東以外,只有她了。

去現場認證時,碧珠渾身顫抖,似乎血液倒流進心裡去,堵得她心裡難受。她臉色蒼白,瞪大眼睛看著躺在冰冷的臺子上的人,那人的臉依舊模糊一片。她胡亂拉起死者的右手,看著上面閃閃發亮的鑽戒,身體徹底冰涼。

她就這麼拉著死者的右手,腿一軟,暈倒在地。

碧珠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毫無徵兆地失聲了。醫生說她是精神上受到創傷導致的,會慢慢恢復。餘下的事情,警方通知了陸河。陸河本人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在被問過後,也大病了一場。

“人總是很脆弱的。”在黃昏時,碧珠終於開了口。

那晚她想透透氣,龐統開車帶她去了郊區。這座城市是盆地型,越是遠離中心,萬家燈火便越是盡收眼底。

“程程是你什麼人?”

“我們從小長大,程程是孤兒,曉東和我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抱著雙臂,仍覺得渾身發冷。

龐統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從來沒有提過。”

“你也從來沒有問過。”碧珠感受到身上的溫暖,有些貪戀地攏了攏他的外套。

一時半會兒的沉默,彷彿空氣都安靜下來。那些繾綣的燈火,彷彿離他們很遙遠。

她從車蓋上跳下來:“我決定回去工作,我不會放過兇手的。”

龐統望著她,她的唇色仍泛白,眼神卻很堅定,風吹起她鬢角的髮絲,她用雙手緊緊攥住。

他不假思索:“我幫你。”

05

龐統託局裡送來現場的照片。

碧珠沒有理由拒絕。

警方同時傳來消息:在程程的公寓裡發現遺書――她承認自己是殺害曉東的人,她是畏罪自殺。一切皆成定局。碧珠想起程程在搬出她們的合租屋之前,每夜渾身發抖害怕到哭醒的樣子,似乎全部線索都指向她。她清了清哽住的嗓子:“程程沒有殺害曉東的動機,請警方一定抓住真正的兇手。”

碧珠在清洗雙手預備解剖送來的屍體時,龐統倚著牆壁:“你剛剛撒謊了。”

碧珠的手停住,任流水滑過肌膚,不言語。

“程程殺害曉東的動機有很多,比如他們共同擁有的房子,曉東死後的財產,再者是警方還未查明的地方。”他一頓,眼睛盯著她安靜的側臉,“警察剛剛問你話時,你的表情在撒謊。我想可能你是想起了曉東死後程程的變化。我聽你說過,程程搬去公司的公寓是因為害怕,曉東的死對她來說害怕大於悲痛,顯然不正常。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程程知道了什麼,所以才很害怕。警察沒有結案,可能也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所以,你放心。”

他犀利地梳理整個案件,沒有落下絲毫細節。可他又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措辭自然,無須任何刻意。

碧珠縮回手,對著離開的龐統輕聲開口:“謝謝。”

他們之間的關係和緩了很多。飯後一起吃飯,下班後龐統不放心,會開車送她回去。那段時間她的心理壓力很大,龐統也好不哪裡去。

龐統目前解剖的死者是因抑鬱症自殺的男性,他的母親始終不相信自己兒子是自殺,並堅稱是被兒媳婦殺死的。老太太接受不了事實,在拉扯龐統的過程中,指甲劃破了他的側頰。

碧珠回去,聽同事說了這件事情的經過,沒多想便拿起藥箱去找他。

拐角處,她看到龐統坐在長椅上,身旁坐著一個女人。

是寶輕姐。

碧珠腦子裡立即做出反應。寶輕姐是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擁有旁人羨慕不來的身材,即使看不清面容,她也能認出來。

龐統側頭,堪堪躲過寶輕手上的創可貼,蹙眉道:“阮碧珠?”

寶輕姐吃驚道:“碧珠?”

如此一來,他們三人便重逢了。回想過去,雖然是惡俗的三角戀關係,寶輕和碧珠卻從未拔刀相向。一是寶輕修養好,二是碧珠自愧不如。

寶輕姐聽說了她身上近日發生的事情,細細打量她――依然是淡淡的妝容,眼睛烏黑髮亮:“看樣子你是挺過來了。”

碧珠瞥了龐統一眼,點點頭。

寶輕姐細長的手指輕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再遞給她一張票:“今天本來是來給龐統送芭蕾舞團的票的,誰知會發生這種事情。”說完,她略有擔心地看著龐統臉上滲血的傷口。

他倒是輕描淡寫:“沒關係,她也不過是一位母親。”而後他瞅了一眼碧珠手裡的藥箱,似乎看透她的心事,眸中溢出笑來:“你來是找我的?”

她把藥箱扔給她。龐統差點沒接穩,瞪了她一眼。碧珠盯著他模糊的臉:“看不見,看不見。”

龐統真想抽她。

寶輕姐忽然笑了:“碧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06

以前是怎樣?

碧珠記得,自己拿著厚厚的法醫學專業書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時,他抬眼,午後明媚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漫不經心,嘴唇緊緊抿住,警惕地問:“幹什麼?”

“我轉專業啦。”她理所當然地坐下,扒著自己的眼眶,“你看我的黑眼圈,我熬夜學習大半學期,考到我們院第一才得來的轉專業的名額。”

他聽她講完,蹙眉:“這位子有人了。”

她抱起書,笑嘻嘻地說:“沒關係,你心裡的位子,我預訂了。”

龐統不可思議地看她。

碧珠以為世間的事情只要堅持,苦難終會被打敗。可他始終是她眼前的魔障,無論她如何耗盡功力,他都絲毫不退讓。在她勇往直前過後,這人仍喜歡寶輕姐。

他們拿著寶輕姐給的票一起去看演出,她中途卻睡著了。

等碧珠醒過來,芭蕾劇已接近尾聲。藍鳥與仙女在跳著舞,寶輕姐扮演的睡美人公主和王子共同起舞。她側頭,臉變得通紅――龐統的肩膀上溼潤一片,好像……是自己流下的口水?

演出結束時已是深夜,風微冷,龐統斜眼看了一眼風衣上的口水,脫下衣服披在她身上。

“嫌棄就嫌棄。”她縮在他的大衣裡,卻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的香味。

“這不是真正的嫌棄。”龐統冷笑。

真正的嫌棄是,大學她死纏爛打要跟他一起看寶輕姐表演,誰知中途睡著了,姿勢不當仰著頭打起鼾來。全場除去悠揚的音樂,便是她震耳欲聾的呼吸聲。

碧珠也想起了那件事:“你那時候是故意讓我出糗的吧,第一次看到龐大少爺笑得臉都紅了。”

龐統聳聳肩,並不反駁。

碧珠看他衣著單薄:“你不會感冒吧?”

龐統瞅她一眼:“你洗乾淨再穿。”

然而她還未替他洗大衣,就聽說嬌氣的龐大少爺感冒了。猶豫再三,碧珠撥打了他的號碼。

良久,龐統接了:“怎麼了?”

帶著鼻音,惺忪得像是剛睡醒的聲音在撓她的耳膜。她臉色微紅,清了清嗓子:“聽說你感冒了。”

“不嚴重,只是想休息。”

“煮點粥,吃藥。”她彆扭地送了句關心。

“家裡沒人。”

半個小時後,碧珠出現他的公寓裡。龐統以前提過,自小父母都很忙,他獨自生活,只有寶輕姐會提著晚飯來看他。碧珠聽後心裡五味雜陳――十五六歲時,她躺在被窩裡看漫畫笑得合不攏嘴時,一對青梅竹馬在這樣乾淨漂亮的大房子眼神相觸,又彆扭地移開。

“你生病不告訴寶輕姐?”碧珠試探地問。

龐統搖頭,他坐起來,一隻手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面色潮紅,能看到他凌亂的髮絲下劍眉緊蹙。他看了一眼拿著資料袋的雙手:“來朋友家,空手來?”

對於他的態度,碧珠不滿地瞪他一眼。看到桌上的冰鎮可樂,她覺得不可思議:“你用這個給自己降溫?”她轉身去客廳拿過藥和買來的粥,拿開橫七豎八的易拉罐,忽地頓住了手,似乎想到了什麼。像是有致命的一拳落在她身上,她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龐統疑惑。

碧珠把資料袋裡的現場照片迅速拿出來,在地上一張張排列,零零散散,仔仔細細地尋找。她目光如炬,抓起一張照片給他看:“這張照片你覺得有什麼不同?”

起初龐統並未覺得有哪裡不對,但仔細看照片,卻發現桌子邊沿有一圈水漬。對比曉東杯子的大小,明顯不同。

碧珠情緒激動地站起來:“一定是犯人,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一定是犯人!”

可到底誰才是犯人呢?能夠進入公寓,還被曉東招待的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可曉東有什麼朋友?碧珠、陸河、程程他們三個人已經算是最親密的人,從沒聽他談起過其他人。陸河和曉東的體型、身高差不多,但陸河是絕對不可能殺害曉東的。

“陸河?”龐統點破她。

“他不可能是犯人!”碧珠下意識地反駁。

“我有說嗎?”龐統靜靜地瞥她一眼,將靠枕放在身後,端起粥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

“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她小聲嘀咕。

雖然她這麼否認,可心裡畢竟是起疑了。程程、陸河、碧珠他們三人在大學時玩得甚好,程程教她如何在龐統面前死纏爛打,碧珠告訴陸河關於程程的小秘密,現在想起這些過往,好似一場夢般迷離。

她抬起頭,月依舊明亮,只不知人是否如舊。

07

碧珠給陸遞河咖啡的時候,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自從程程自殺後,陸河一蹶不振,生了一場大病,消瘦了很多。

“你最近怎樣?”

陸河苦笑:“前段時間加班太累,再加上曉東和程程……”

說到這兒,他不再開口,兩人低頭各自握著手裡溫熱的咖啡。

“曉東案發那天,你也在加班吧。”碧珠低聲問。

“沒錯,你怎麼突然……”陸河的聲音突然頓住,他站起來,不可思議地問,“阮碧珠,你什麼意思?”

陽光落在她身上,在她的白大褂上鍍了一層耀眼的光芒。她嘆了口氣:“曉東的生活圈子太小了,而且能讓犯人如此簡單地進入他的房子……”

“夠了!”陸河幾近惱怒,狠狠地將她買的咖啡放在她身旁的長椅上,深色的液體濺在她的白大褂上,氤氳成圓點。陸河甩手離開。

事情沒有絲毫進展。他這樣的反應,她早料想到了。

她向後靠著長椅背,卻感覺一隻溫暖的手抵在自己的後背上。碧珠扭頭,看到龐統稜角分明的側臉。

“太涼。”龐統開口,旋即轉到案件上,“你問他什麼了?”

碧珠幽怨地看著他。

龐統攤手,嘴角微揚:“你和陸河是怎麼認識的?”

“上大一時,陸河喜歡程程,特地問我關於程程的喜好。對了,研三時那次校車事故,他坐在我身後,是專門陪程程來的。發生意外後,程程被陸河救了下去,他們也因為這件事情在一起了。陸河家境不錯,程程卻是孤兒,陸河的家裡人反對他們在一起。程程覺得很累,分手後就認識了曉東,彼此生活下去也還好,就這樣。”碧珠拿起紙巾擦拭白大褂上的咖啡漬,手忽然頓住,似乎想到了什麼。

“原來她就是程程。”龐統想起,“事故發生後,我在醫院遇到過她,那個女孩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卻又不說為什麼。”

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心不在焉地回覆他:“是我告訴程程不要告訴你的。”頓了頓,又問他,“後來你和寶輕姐在一起了?”

龐統淡笑,搖頭:“我若喜歡她,我們很久以前就可以在一起。”

手機亮了,又滅了。

碧珠一愣,心漸漸如復甦般跳動起來。

“阮碧珠,等案件解決了,事情平靜後,我們要不要試試?”龐統望著她,烏黑幽深的眼裡有光芒點點。

龐統終於說出了自重逢那一刻要說出的話。她掉下懸崖,他的心會痛;他找不到她,也會很無措。用了很長時間,途中多艱辛,不免有絆腳石,所幸龐統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碧珠站在光影處,眼睛大大的,一時間不敢相信所聽到的:“龐統,我是聽錯了嗎?”

龐統拉住她的手,薄唇輕啟——

“阮碧珠,你沒聽錯,我同樣愛著你。”

08

碧珠開車謹慎行駛了兩個小時,來到盤山公路蒼山下。

臨冬之季,滿目的蒼嶺鬱鬱蔥蔥,深沉靜謐。碧珠每次面對大山,總有股生命可貴的感嘆,也一度膽怯這個差點讓她葬身的地方。

陸河背身站立,風揚起他的衣角:“你還是想到了。”

碧珠搖頭:“我只是想做最後的試探。”

她的目光順著陸河站得筆直的身體向下看,他穿著一條沾有褐色汙跡的卡其色褲子。碧珠看到咖啡落在自己身上時,想起那晚回去有人匆忙跑出,不小心踢了他放在廊口的東西。“砰”的一聲,她聽到水的聲音。

她發短信:那天晚上你踢倒了東西,我認出你了。

慌亂中,陸河忘了隱藏自己的習慣,以為碧珠真的看到兇手是自己。

“那年大巴就是從這裡撞下去的,我以為你會就這麼死了。”他轉身,靠在欄杆上。

碧珠沉默地盯著他。

“你存活的概率就像我和程程的感情一樣,以為世上沒有奇蹟,世界卻力挽狂瀾地拯救了世人,我和程程真的在一起了。我的家裡人反對程程,程程提出分手,我答應要默默守著她。”頓了頓,陸河臉上浮現陰鷙,“曉東對程程並不好,甚至還打她,我一直視若珍寶的人卻飽受他人的折磨。程程想離開他,卻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次,告訴她如果這麼做就殺了她!”

“人的光鮮外表下,隱藏的是野獸的心臟。”

“而你卻殺了他。”碧珠開口,聲音顫抖。

陸河忽然大笑,整個山谷裡迴盪著他詭異的笑聲,他一直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所以程程要替我去死,她知道兇手是我,她害怕我因為她而去坐牢。臨死前她告訴我,她愛我。”

碧珠側身,擦掉眼角的眼淚。

山口的風如刀刮痛皮膚,陸河悲切的聲音在顫抖:“你回去替我自首吧,我要在這裡等著程程。”

碧珠慌張地看過去,陸河正翻身越過欄杆。她不敢多想,衝上前狠狠地推開他。因為力氣過於猛烈,她身子不穩,整個人栽下懸崖。

陸河想要伸手,可有個高高的身影推開他,同時落了下去。

碧珠睜開眼,看到龐統左手鮮血淋漓地緊緊抓著樹幹。他眯眼,揚起笑,學著她的語氣:“你這臭狗屎運太多了。”

龐統仰頭看向崖頂,又低頭看深不可見底的下面。聽到陸河在上面呼叫的聲音,他微微動了動,發現右腿骨折了:“只能等待救援了。”

碧珠抓住樹幹,穩住重心,眼淚簌簌地落下。

“阮碧珠……”龐統面色蒼白,低眉看著狼狽的她,“你那時候墜落下來也這麼害怕嗎?”

她哭著搖頭。

因為有他,她才格外害怕,在這逼仄的角落裡。

“龐統,我們會活著嗎?”

他用最後的力氣緊緊擁抱住她:“不管是生是死,我一直都在。”

她的淚水浸溼他胸口的衣服,兩人吊在懸崖邊,孤立無援。風呼嘯而過,吹起他們的頭髮,頭頂傳來一陣激盪人心的警笛聲。

End

龐統出院那天,下過一場雪,然後陽光燦爛,四處明晃晃的。

“腿恢復得如何?”寶輕問,拿著一捧花在細細地包裹。

龐統笑笑,抬手拍了拍仍舊發麻的右腿。

“你是怎麼知道兇手是陸河的?”

“碧珠在問兇手是不是他時,他的表情很慌張。”

寶輕捏著一朵鈴蘭頓住:“碧珠看不出來嗎?”

“她有臉盲症,因為校車事故。”龐統提醒她。

寶輕有些錯愕。

臨走時,龐統接過精緻的鈴蘭,清峻的面上露出嫌棄:“這傢伙不會把它當成滿天星了吧?”

“龐統,”寶輕忍不住喊他,白皙細長的食指抵在胸口,“失之東隅……”頓了頓,她又指指不遠處迷惘地望著過往群眾的臉龐的碧珠:“收之桑榆,後悔嗎?”

他們從那裡墜落後,落在了一棵樹上。龐統緊緊擁住她,她卻怕他受傷,雙手因為抓著樹幹從未鬆開。被營救後,他的右腿骨折,而她的雙手壓迫神經太久,不停地抖動,可能此生都拿不起解剖刀了。

龐統起身,目光落在碧珠身上:“你錯了,她才是那棵東隅。”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原來他啊,只要東隅。

因為她,沉默寡言的他學會了她的語調,笑起時眉眼聚笑,擁有旁人不知的秘密。變的人不是碧珠,而是寶輕心心念唸的龐統。

失而復得,他該有多珍惜。

寶輕露出一抹淡淡傷感的微笑,望著龐統漸漸遠離自己的視線,走向他的東隅,地面上徒留深深淺淺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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