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 站在墳頭遙望天堂

姐夫的母親、姐姐的婆婆,我叫姨娘。

第一次與姨娘相見,在五月。

米缸山下的五月,是綠樹的五月,是野草的五月,是麥苗的五月。五月,正置麥穗拔節,野燕麥瘋長的時節。若不及時將混跡在麥田裡的野燕麥打農藥殺死,別想著秋後有個好收成。野燕麥是小麥的剋星。

不巧的是家裡的噴霧器壞了,賣新的又沒錢,家裡的確沒有錢。就想到去借七八里之外姐夫家的噴霧器,因為姐夫家的今年剛換,是新的。

這一年,姐姐和姐夫還沒結婚。

我在母親陪同下,向姐夫家走去。上砂石咀,經麻地灣,翻馬鹿溝坡,過峽山豁豁,再下峽山村,就到了廟馬,廟馬就是姐姐以後的家。用蘇臺一帶人的話講,這就是姐姐阿公的家,即婆家。

直到今天,蘇臺人之間相互聊天,問一些未婚的女子,你婆婆家在哪搭呢。要是感覺路途遙遠,就會很吃驚地喊,你個瘟著死來的,咋嫁那麼遠,要麼就說你娘眼窩真亮,給你尋了那麼好的婆家,或者,某個地方完著呢(不好),一道溝,上擦額頭下磕屁股。話說回來,米缸山下的村莊,哪個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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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馬村也不例外,坐落在這樣的山溝裡,姐夫家的莊臺子在溝底的一個平臺上。出了大門,就是門埂子,門埂子下有一條小河,終年淙淙流淌。一片白楊樹林像一道屏障,守在廟馬村的西頭,夾溝風吹過,不同季節發出不同的響聲。站在門埂子上,向西望,楊樹林像聲勢浩大的交響樂團,終年不停。

一個小時到了姐夫家。一位幹練賢惠的婆婆在大門前的空地上,手執推耙子划著“之”字,攪動晾曬的馬糞。她看見了母親和我,把推耙子撂在了石頭牆上,斜靠著石頭牆的推耙子,像被拋棄了一般,順著牆根滑倒了,足已看出她因見到母親後的著急和慌亂。拖著一雙小腳向母親走來,但不影響走路的速度,熱情地捉住了母親的手,一陣寒暄過後,摸著我的後腦勺一個勁地稱讚,看我娃的兩個大眼睛,毛嘟嘟的眼眉毛,頭圓愣愣的咋這麼心疼(好看)!

在母親的召喚下,我叫了聲姨娘。

姐夫不在。聽姨娘說,碎娃(姐夫的小名)去細溝樑上給麥子打農藥去了,那塊地大著呢,有四畝。說著她指了指崖背上的山頭。院子後面盡是高大的白楊樹,樹葉很密,擋住了我的目光。

碎娃吃過晌午飯就走了,回來還得些時間,姨娘說。

姨娘邊說邊進了廚房。母親也隨了進去。

留下我一個人在院子裡面溜達,庭院打掃的很乾淨,農用工具擺放的很端正。臺子上的背篼倒扣著,掃把順牆根立著,廚房屋簷下的牆窪上,釘著兩根木橛,上面橫著兩根水擔(扁擔),四隻鐵鉤靜靜地吊在半空。屋簷下懸掛的木鉤子上,掛著幾串乾菜。劈好的木柴,整整齊齊碼放在屋簷下,陽光下散發出陣陣木香。

院牆下有個小小的花壇,一棵雲杉葳蕤挺拔。木頭棍圍起的柵欄上,爬滿了喇叭花。

狗——兒,回來吃飯。姨娘在喚我。

還沒進屋,一股飯香撲鼻而來。姨娘做的漿水面,韭菜濃郁,蔥花飄香,醇香的漿水,手擀麵切成菱形狀,勁道爽滑。這是我吃過最香的漿水面。

可見姨娘做吃喝的手藝,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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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姐夫揹著噴霧器打農藥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母親呢,還要趕回去鋤胡麻,胡麻快開花了,再不加把勁鋤完,花開後就更難下地了。所以,我得留下,第二天負責把噴霧器揹回來。

我和姨娘目送母親拐過水泉灣,上了峽山,再出豁峴。當母親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山背後,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下來了。除了小時候在舅奶奶家離開過母親之外,這是母親首次把我留在了一個還不熟悉的地方。

這時候,我也不小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上五年級。

但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無聲地哭了,抽抽搭搭,哽咽了好久。

姨娘變著花樣逗我、哄我開心。捉來一隻唧唧叫的小雞,放我面前;把我帶到菜園裡,掐半截蔥葉,做個哨子,吱吱地示範給我聽;揪一個剛成型的茭瓜,插四根等長的蒿棍,充當馬腿,插一根芨芨草當馬尾,一匹活靈活現的小馬就站在了我的手掌;摘幾朵茭瓜的謊花(雄花),讓我拿著。

不知什麼時候,我躺在炕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聽見炕洞裡有哐啷哐啷的聲音,側耳傾聽,是姨娘幹活的聲音,她怕我著涼,在填炕,燎燎涼氣。茭瓜做的馬匹,幾朵蔫了的謊花,躺在一側,靜靜地陪著我。

一覺醒來,沒了母親剛走後的惆悵。姨娘給錄音機插上電,放進去一盤磁帶,按下播放鍵,費玉清清澈又明亮的歌聲就飄滿了屋子:“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云開日出時候……”。

那個下午,是我第一次聽《一剪梅》,默默記下了裡面所有歌詞,並深深愛上了這首歌。

第二天一早,吃過姨娘做的早飯,我背起噴霧器,愉快地回家了。臨走前,姨娘找來食品袋,裝了幾頁油汪汪的烙餅,讓我走路上餓了吃。其實一個小時的路程,不用帶乾糧,但姨娘執意不肯。

我上了中學以後,姨娘沒少照顧我。對於一個住校生來說,最悲催的事莫過於斷糧。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好像背多少饃饃,都不夠吃,等不到週五,裝饃饃的提包就癟了。廟馬介於蘇臺和崇安中學中間,所以我一到斷頓的時候,首先會想起姨娘。有時候因學習緊張,不能親自去姐夫家背饃饃,姨娘就託我的同班同學康娟娟給我帶。康娟娟和我姐夫同姓,是沒出五福的親房,康娟娟家在我姐夫家門埂子下,我姐夫家在康娟娟家崖背上。就算我不捎話,姨娘也會託康娟娟給我送饃饃。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沒當面謝過那個被好多同學嫌棄的女同學(康娟娟愛罵人),在此,說聲謝謝,也謝謝姨娘。

曾有人罵我學業無成,如何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先人,今天想來,我對不起的人多了,其中包括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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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代緊張而又短暫,來來去去間,畢業了。和姨娘見面的次數自然少了。當再見到姨娘的時候,十年已經過去,姨娘臉上爬滿皺紋不說,背駝腰也彎,從房門出來要拄柺杖,但還健談,問我在哪上班,娃娃多大了,咋沒有一搭回來。

最後一次見姨娘,她已有病在身——黃疸肝炎。知道泡麵、掛麵、奶粉是姨娘的最愛,可惜當地商店有泡麵,沒有掛麵,奶粉也是廉價的,在姐夫的再三阻攔下,我跳下車,賣了一箱老壇酸菜面。現在想來很是慚愧。

最後一次聽到姨娘的消息,她已經去世了。這個驚天消息是母親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正趕上給女兒辦理擇校的事,弄的得我焦頭爛額,沒顧上參加姨娘的葬禮,實屬遺憾!

我追問過母親,好好的一個人,能吃能喝能浪門子,咋說沒就沒了。母親告訴我,說姨娘和一個鄰居老太太因為浪閒引起爭執,從而大打出手,人家婆媳兩人惡狼似的,把姨娘摁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體弱的姨娘哪能招架得住,當然只有吃虧的份。姐夫和姐姐正好下地了,不在家。老人家從此一病不起,吃喝不下,臉色急劇下降,有人問話,她不言不語,只是呻喚。

姐夫為人善良老實,沒去找鄰居婆媳的茬,姐姐敲鄰居家的大門,以討個公道,她們自知理虧,壓根不開門。直到姨娘病危彌留之際,鄰居老婆婆才上門來道歉,姨娘處於昏迷狀態,不知有沒有原諒她。接連幾天水米不進,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撒手人寰。

如果姨娘在天有靈,希望她能原諒我。

時間兜轉,不知不覺間,三年轉瞬即逝。迎來了姨娘的三年祭日,為了彌補遺憾,放下手頭雜七雜八的瑣事,特地前往。

跪到在姨娘墳前,百感交集。姐夫的姐姐在悲慟哭泣,我的眼淚幾次奪眶而出。紙錢焚燒後的灰燼在頭頂盤旋。不知姨娘有沒有感應,我來看她了。

傍晚時分,所有親朋跪在大門外燒奠,算做最後的告別。聽人說,過了三年,亡靈就真正找到了新家,得到重生,不知姨娘有沒有找到她落腳的地方。

我跪倒在夜色裡,為她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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