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1972年,兩個20歲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兜裡揣著兩塊錢,在深冬的寒風中偷偷翻牆進入北京站。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他們要潛入一趟遠行的列車,從此“在路上”,這兩個小夥子就是後來曾經在中國文壇轟動一時的“先鋒派”著名詩人芒克和彭剛。

1986年,一個同樣年輕的生命揹著一把用了很多年的破吉他,在北京工體聲嘶力竭地吼著:“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沒想到臺下無數同齡人都流下了眼淚,止都止不住,這個年輕人叫崔健。

2006年,四個30來歲的音樂人不再年輕,他們貧窮窘迫,但偏偏血仍未冷。他們相信自己手裡的那本書,就像信任自己心愛的吉他。在春寒料峭中他們開始了一次周遊全國的旅程,唱出了“遊曳的風箏若即若離”,從此永遠在路上,他們的樂隊名字叫痛仰。

貌似彼此沒有關聯的他們,其實和世界上很多年輕人一樣,都因為一個共同的緣起:他們讀了同一本書——《在路上》。

1951年,人間四月天,紐約的一個小公寓裡,一個叫傑克•凱魯亞克的年輕人馬上就要三十而立。也許是天啟,也許是頓悟,就像吃下那口瑪德琳蛋糕的普魯斯特,往事如潮水般向他湧來。於是在接下來20天的時間裡,這個年輕人用一臺打字機和一卷120英尺的單倍行距打字紙,一口氣寫完了一本書,它的名字叫《在路上》。

當時的凱魯亞克根本沒有想到,這本一氣呵成之作,將成為20世紀的偉大經典,被譽為“垮掉一代”的迷茫“聖經”。當然,他更不會想到,這本書會引領美國整個的1960年代,改變了整整一代美國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而且直到今天,很多美國青年依然會按照他書中的路線駕車橫跨整個美國。這本書還在很多年後來到中國,影響了許許多多原本安靜生長的年輕人,並一直延續到下一個世紀。當時的凱魯亞克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那是一種回憶和靈魂完全被抒發後的玄妙感覺。




《在路上》叛逆、不羈和虛無的故事外殼


也許,正是源於那次寫作的獨特體驗。後來,凱魯亞克一直堅稱自己是“行走的普魯斯特”。他回憶自己當時的寫作狀態是完全“普魯斯特式”的——當年被那一小口瑪德琳蛋糕開啟了神秘靈感的普魯斯特,也是一下子進入到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從此隱居寓所,將全部生命用於寫作。只不過,凱魯亞克用的是安非他命,他的故事也顯示出《追憶似水年華》之外的迥異奇崛。用凱魯亞克的話說,他繼承了普魯斯特意識流的瑰寶,但在寫作中使用的卻是自己創造的“即興式的自發性寫作”。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凱魯亞克


有的作者,有的書,是註定會被永遠誤解的。他們都有著頗具爭議的外殼,掩藏著深邃的精神內核。如果只從表象來分析《在路上》和凱魯亞克,可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在路上》不同於一般意義的小說,傳統意義上的情節被極度的削弱,甚至可以精簡為一句話:幾個年輕人一起踏上橫穿美國大陸直至墨西哥的旅程,他們“在路上”。傳統延續性的情節和懸念設置被完全地打碎,凱魯亞克用了將近三十萬字,將“在路上”的一切以一種蒙太奇般的手法,重現在自己和讀者眼前。

小說使用“事實主義”的寫作態度其實是一種必然,迴歸以人物體驗為核心的意識流在所難免。主要的兩個人物薩爾和迪安為了內心深處對傳統的反叛,對自由不羈生活的嚮往和對虛無生活的拷問,奔波流浪在美國的東西海岸之間,不斷行走,不斷體驗。《在路上》之所以長久以來引起極大的爭議,就在於這個原本充滿正能量的初衷,卻被凱魯亞克用一種完全“負能量”的筆法寫成了小說。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在路上》的故事外殼是充滿叛逆、不羈和虛無的,這主要體現在人物自身在故事中的放縱上。在那些碎片化的、蒙太奇式跳躍的、甚至沒有邏輯的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是薩爾和迪安肆意地酗酒、瘋狂地使用違禁品、混亂的男女關係、昏暗酒吧無休止的爵士樂,他們會嘲諷西方哲學體系的二元關係,對東方禪宗的“無常是常”推崇有加。在終日無所事事的宿醉未醒中,只剩下美國廣袤大地的山川、平原、沙漠、公路默默無言,幾個如同乞丐的流浪漢漫無邊際地躑躅在向前的路上,好心人和好奇者將會讓他們搭車前行,然後開啟另一段有趣或無趣的旅程。




在叛逆的背後,掩藏著對青春的懺悔


正因為《在路上》如此“喪”的故事外殼,所以一直以來它都被奉為“垮掉一代”的迷茫“聖經”。只活到47歲便死於長年酗酒的凱魯亞克,也被當成了“垮掉一代”甚至是後來嬉皮士的精神教父。《在路上》、凱魯亞克和“垮掉一代”這些字眼本身,也被人一直當作負面的標籤。然而,在這一切的背後,真的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麼?眼見就一定為實麼?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貌似堅硬外殼下的悄然懺悔,才是《在路上》最內核的精神特質。《在路上》以其青春叛逆聞名世界,書中的迪安•莫里亞蒂後來成為60年代嬉皮士運動的偶像。“瘋了似的生活,瘋了似的閒扯”是迪安的口頭禪,離經叛道這種事兒就是他擅長的專業。在與薩爾相遇的時候,他向薩爾敞開了一扇另類青春的大門。這個人生三分之一時間都在監獄的偷車慣犯,有著三次婚姻。他的青春就在前妻、妻子和未婚妻之間周旋,在與薩爾的這次旅程中,迪安在男女關係上的隨意讓人瞠目結舌。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這樣的迪安,可以欣喜若狂地連續跳十幾個小時的爵士舞,也可以幾個月只以冰淇淋為生,但在夜深人靜的酒醒時分,他的身上便緩緩升騰起一種完全矛盾的煙雲。“可憐的迪安——那個倒黴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落魄,白痴似的感染的大拇指,周圍幾個破爛的手提箱,標誌著他從未有過母親,無數次往返橫穿美國的狂熱日子,那一事無成的可憐蟲。”薩爾和迪安是一體兩面,有點兒像《搏擊俱樂部》精神分裂的男主,他們是一種緊密聯繫的映像關係,薩爾的視角彷彿就是迪安的靈魂在審視自己的肉身。如果所有的叛逆都是值得,那麼唯有青春是薩爾和迪安唯一的懺悔。

他們絕不認為青春就應該那樣揮霍,揮霍的青春只是他們叛逆傳統的代價,這一點其實特別重要。其實,在薩爾和迪安的潛意識中,或者在“垮掉的一代”以及嬉皮士一代的內心最深處,他們是以殉道者自居的。混亂的青春就像玩兒爛的那手好牌,是他們奉獻於反叛祭壇菲薄的祭品。因此,對於“垮掉的一代”這個專有名詞自身,一直存在著極大爭議。很多人從一開始就認為對於“Beat Generation”的翻譯存在著問題,“beat”這個詞應該是“疲憊”的含義更多一些。而這樣就與迪安、薩爾們對於獻祭青春這件事的懺悔情緒,完美地銜接起來了:那一代美國年輕人面對著傳統和社會環境的重壓,勇敢地去獨立思索並大膽地用行動反叛,這成為他們的信念。而代價就是青春的揮霍,當回首往事,他們將為自己的青春懺悔,一種深深的疲憊將籠罩他們的餘生——Beat Generation。




在不羈的背後,掩藏著對愛情的懺悔


與青春相伴的愛情,也似乎在“垮掉一代”的致青春中被解構。“在路上”的愛情,是人們爭論最多的地方之一。像之前提過的迪安的感情世界,特別是薩爾和迪安在橫跨美國的流浪,其中充滿著男女之間關係的混亂。及至60年代嬉皮士運動登峰造極,一頭披肩長髮,一條破爛牛仔褲,違禁品濫用,男女各種不羈的關係,讓《在路上》這本書一直被當成蠱惑人心的原罪。

其實,《在路上》並非宣揚那種混亂的男女關係,更不是一些人所說的“瓦解了一切愛情的可能”。相反,《在路上》的愛情理念是通過一種反向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正話反說”,凱魯亞克要做的正是如此。《在路上》的愛情主要圍繞著三對戀人展開,分別是迪安和瑪麗露、薩爾和墨西哥姑娘、埃德和賈拉蒂。《在路上》用男女之間不羈的關係,反證了一條真理:那些我們自以為是的風流,並不是愛情的真諦。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迪安貌似風流快活,他和瑪麗露的愛情因此充滿波折。迪安確實深愛著瑪麗露,但他選擇了一種今天看來依然很“時髦”的做法。他用不忠和不羈佔盡愛情的便宜,並將這種愛情的觀點進行了一種巧妙的概念偷換:“他獨自一人站在門口,注視街上,苦澀、反責、勸告、道德、悲哀——一切都已拋到身後,他前面是生存的狂喜”。請注意這處“生存的狂喜”,對於迪安,他固執地將此與“生命真諦”和“追尋自由”劃了等號,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生硬拙劣的概念偷換,如今很多PUA渣男提出的“自由”“感覺”“放飛”與此如出一轍。

待到激進情緒相對較低、內心也更加矛盾的薩爾,“生存的狂喜”則降格為了“生存”。那位墨西哥姑娘特雷有著一個不靠譜的丈夫,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相遇在車站,擦出愛情的火花,這是凱魯亞克第一次在《在路上》承認真正的愛情。所以,薩爾與特雷一起來到墨西哥,幻想著組成一個新的家庭。但流浪的天性和對責任的恐懼,很快讓薩爾找到拋棄特雷的很多“硬核藉口”。比如,他靠摘棉花無法養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特雷並未和丈夫離婚,特雷的家人也不同意他們交往等等。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電影《在路上》劇照


總之,薩爾在愛情的結果上與迪安是一樣的,他離開了特雷,失去了真愛。“愛情就像是決鬥,我們最後一次凝視著對方”,於是薩爾敗下陣來,從墨西哥落荒而逃,做了愛情的逃兵,卻帶著“想不出好辦法,只得認命”的自嘲。凱魯亞克精心設計了愛情的反面,而讓人遺憾的是很多人也止步於這個維度,並由此為《在路上》的愛情蓋棺論定。

於是,凱魯亞克悄悄隱藏的愛情懺悔就這樣被輕易忽視了。當瑪麗露和別人走掉之後,一向放蕩不羈、貌似把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迪安悵然若失。離開墨西哥的薩爾即使回到往昔熟悉的生活,心卻再也無法找到往昔的感覺,他彷彿回到了上路之前,“只覺得自己是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他一直強烈捍衛的“生活在路上”,第一次變得充滿離情別緒,說白了就是,這群揮霍了青春又辜負了愛情的人,他們真的失戀了。在這本自傳體小說中,倔強的凱魯亞克從頭至尾沒有說出“懺悔”兩個字,但那種往事不可追的情緒在那裡已經明擺著了,那是悄悄掩藏的懺悔,更是閱盡千帆後的反思。




在虛無的背後,掩藏著對夢想的懺悔


當青春逝去,愛情擦肩,人們總喜歡將“夢想”強行拉過來作為救命稻草。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是常見的現象,也是深深的無奈。“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迪安和薩爾就是以這樣的心態,引領著無數嬉皮士最終走向生命的懺悔臺。堅稱自己為“行走的普魯斯特”凱魯亞克其實是解構一切的大師,他解構了青春,解構了愛情,同時也將目光投向存在本身。《在路上》貌似是崇尚虛無的,凱魯亞克借迪安和薩爾的故事,彷彿想告訴世人夢想本身是不存在的。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凱魯亞克和金斯堡


這是個更為巧妙的“反寫”筆法。薩爾每次出發之前都滿懷憧憬,他和“垮掉一代”以及60年代嬉皮士們一樣,都將找尋一種不同於世俗價值觀的“真理”作為自己的夢想,很有些玄學的味道。也就是說,他們首先否定了諸如“美國夢”這樣的世俗夢想,繼而提出了一個追尋“真理”的夢想。精神教父凱魯亞克在這本曠世奇書中所做的,就是進行一場徹底的雙重否定,而這也最終成為後來嬉皮士原教旨主義般的精神內核。

我們來看看薩爾出發前的狀態:“我們的牧人(迪安)走了,我決心等到春暖花開、大地復甦的時候也走這條路”,他滿懷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將“在路上”作為一項非常嚴肅的事業。最終,凱魯亞克將這種追尋“真理”的夢想完全打碎了。在經歷了無數波折之後,薩爾看到初升的太陽,彷彿突然頓悟了一切,對著那個“真理”夢想發出了苦笑,決然轉身,“在路上”的行程戛然而止。


《在路上》:“垮掉一代”的“聖經”,掩藏著一曲深沉的懺悔之歌


這一刻,上世紀的嬉皮士們歡聲雷動,他們歡呼著:看吶,凱魯亞克也說“真理”是不存在的,夢想是可笑的,虛無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我們盡情狂歡吧,盡情放縱吧……也許是他們真的沒有讀完《在路上》,也許是很多人在有意避開原文的關鍵環節。因為薩爾真實的結局是他決然轉身,停止了在路上的生活,然後像普通人一樣在紐約安家,過上了安居樂業的小日子。但這並不是虛無的勝利和夢想的死亡,而是類似於返璞歸真的最終悟道。

佛教和禪宗是凱魯亞克最終選擇的主要信仰,他相信那才是“真理”所在的地方。他實際上是通過薩爾生活態度的這種轉身,表達出一種對於夢想隱晦的懺悔。凱魯亞克要藉由《在路上》的一切,告訴讀者一個曲折的幡然醒悟:放棄夢想並不是“真理”所在,追尋“真理”也並非要放浪形骸。這也是為什麼凱魯亞克後來醉心於閱讀大乘佛教及禪宗經典,還寫了大量有關佛教感悟的手稿的根本原因。而這也直接催生了凱魯亞克1957年的《達摩流浪漢》——那一次,他將視角直接放置於生命無常的禪宗感悟。




尾聲

讀書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一個文明的社會,必然是一個開放寬容的社會,因此,我們接納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也不反對一本書的不同解讀。就《在路上》這本文學史上爭論最大的小說之一而言,我們確實應該看到其中的不羈和放蕩,但就像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金瓶梅》視為一本誨淫誨盜的“邪書”一樣,我們也應該允許對《在路上》進行多個維度的解讀。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確實是寶貴的人生滋養,但有些時候,雷霆霹靂,放浪形骸也是一種珍貴的醒世恆言。文學史的宏大布景中,有《紅樓夢》的正寫興衰,也應該有《金瓶梅》的反寫年華。一個人的成長,需要正面的引導和鼓舞,也應該傾聽反面的懺悔和嘆息,也許在這一正一反的經歷過後,我們將收穫更加清晰和完滿的人生。



我是寶木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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