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1 圈子筆會 友誼萬歲:八十年代真的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嗎?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作家馬原帶著只有一位攝像師的攝製組,走訪了一百多位作家,回顧他們的八十年代,採訪對象包括孫甘露、王安憶、格非、餘華、史鐵生、韓少功等人。這一行留下了時長共計120小時的影像資料,文字出版成書名叫《中國作家夢》。然而,沒有一家電視臺願意購買視頻版權,圖書印數也很低,影響很小。此書在新世紀再版時,更名為《重返黃金時代》,明確地將八十年代的文學定義成了“黃金時代”。

這本書雖然仍舊沒有什麼影響,但八十年代是“黃金時代”的說法還是引起了文壇親歷者的共鳴。馮驥才去年在《收穫》上發表了長篇非虛構作品《激流中》,他寫道,“他(馬原)竟然用‘黃金時代’來評價那個時代。在文學史上只有俄羅斯把他們的十九世紀稱為‘黃金時代’。”馮驥才說,“我承認,我有八十年代的情結。不僅因為它是中國當代史的一個急轉彎,也是空前又獨特的文學時代。”八十年代的文學是如何發生發展的?八十年代果真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嗎?

圈子笔会 友谊万岁:八十年代真的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吗?

《重讀八十年代》一書日前出版,作者朱偉從文學編輯的視角出發,回憶和還原了他當年騎著自行車一家家上門約稿的情形,並重現了當年的作家們彼此交往與寫作發表的經過:當年的莫言,剛剛寫出了《透明的紅蘿蔔》,正在創作“紅高粱”系列;那時的餘華,從第一篇作品《星星》到《十八歲出門遠行》,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

在這些單個的成名成家的敘述之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重讀八十年代》對彼時文學圈子與筆會的記述。圈子通常有固定的成員,在李陀家中,就是陳建構、鄭萬隆、馮驥才等人,他們經常見面,吃飯聊天,親密無間,也能從聊天中迸發出靈感。而筆會是更大範圍的、由文學期刊或出版社發動糾集起來的“官方”相聚,為了出作品評獎項,青年作家們朝夕相伴、同吃同住,討論起文學來,或者同聲應氣,或者面紅耳赤。

圈子

在《激流中》一文中,馮驥才憶起了自己在八十年代初經常去的地方,那是北京朝外東大橋一棟樓的十二層——李陀的家。比馮驥才更早去的是陳建功與鄭萬隆,李陀與這二人在“文革”工人作家中就是朋友。八十年代,陳建功憑藉“京味小說”出名,鄭萬隆則以“尋根小說”聞名,後來因擔任電視劇《渴望》的編劇而為更多人所熟知。這四人觀點相近、關係要好,形成了一個“小四人幫”。馮驥才說,與李陀要好的原因有二,一是他有“前衛精神和敏銳的藝術眼光”,二是他對文學有責任感,也是正因為這兩點,李陀才會成為現代文學的“推動者”和“佈道者”。

對於李陀的文壇位置,朱偉是這麼評價的:李陀,人稱“陀爺”,是牽連文壇四面八方的人物,不光作家找他,外地來京約稿的編輯和評論家也找他,而他的家,也就成了一個“文學交流所”。八十年代中後期,李陀擔任《北京文學》副主編,先後推出了餘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和蘇童的《桑園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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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的家是凌亂的,被子常常不疊,書堆得亂七八糟,卻經常聚集著來自各處的青年人物。有一次,馮驥才在李陀家見到了一個“清瘦男子”,“脖子很細,戴一副圓眼鏡,”這人正是已經憑藉《棋王》轟動文壇的阿城。當時他正在跟眾人講述雲南馬幫的“溜索”,故事講到馬被綁在山谷之間的繩索上嚇得屁滾尿流的場景,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阿城講的這個故事,後來就成了小說《溜索》。在李陀的家裡,圈子聊天可以變成小說,無名之人可以一鳴驚人,馮驥才將之稱為“民間作協”。

作為“民間作協”,李陀家孕育著文學從圈子聊天向公共領域發展的生機,這不僅僅是馮驥才的觀察,朱偉在《重讀八十年代》一書裡也為“民間作協”的存在作了證。朱偉寫道,“在我的感覺中,1985年的文學革命是從‘圈子’裡開始的。”就像《溜索》源自於聚會聊天一樣,朱偉提到,阿城的名篇《棋王》也是在李陀家和陳建功、鄭萬隆吃涮羊肉時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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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85》一文中,李陀本人是這麼回憶那次頗具文學史意義的涮羊肉的:“屋子小,桌子也小,大家只能緊緊地圍桌而坐,手和腳亂打架,很是不便,但是桌子正中那個閃閃發亮、冒著熱氣、把羊肉香和燃燒中的木炭香混在一起去勾人的大黃銅火鍋,使人興高采烈……”當時的阿城雖是“星星畫派”的成員,但已憑講故事出名。他當年在雲南插隊,就靠著給老插隊的講故事混些吃的,所講的故事段子裡竟然還有經典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當天的涮羊肉吃了一個小時,阿城才開始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慢悠悠地講起一個“下棋的故事”。故事講得精彩,李陀等人便催促阿城把故事寫成小說,後來,這篇小說經陳建功、鄭萬隆推薦發表在了《上海文學》上,這便是被視為“尋根文學”發軔之作的《棋王》。

八十年代文人之間的“圈子”怎麼來的?李陀在《1985》中提出了自己的解釋,他認為這種“小圈子”文學是新舊交替時代的產物。當時,人們對“集體主義”存疑,卻仍將寫作視作“集體事業”,所以組成了無數的“小圈子”、小團體、小中心。李陀寫道,不光北京有“圈子”,成都也有,詩人張棗就向他講述過,一個人寫好一首詩,坐火車趕到朋友家中,激烈討論徹夜未眠的橋段。

1985年通常被認為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轉折點。這一年,中國文壇同時迸發出了“尋根文學”與“現代派小說”兩束光芒,誕生了韓少功的《爸爸爸》、莫言的《紅高粱》和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而更有意思的是,雖然同樣認可1985年的轉折點意義,可是,對於究竟是什麼構成了這一轉折,親歷者們懷有不同看法。

馮驥才說,“1985年,真正的中國文學的頭長出了一對漂亮的耳朵,一個是實驗小說,一個是文化小說。”也就是說,在他看來,實驗小說和文化小說共同推動了轉折。朱偉認為,韓少功那一年發表的《爸爸爸》《藍蓋子》和《歸去來》構成了1985年的文學轉折。而曾在“圈子”中心的李陀,則將文學轉折與小圈子聯繫起來,認為正是因為小圈子持續不斷地發酵,文學革命才發生了。他寫道:“我敢說在在1980-1984年那段時間裡,這種文學圈子遍佈中國大陸,無所不在。它們像無數狂熱的風柱到處遊走、互相激盪,捲起一場空間的文學風暴”。

友誼

李陀認為1985年文學轉折源於小圈子,毫無疑問是基於自己的經歷。當時,除了常來常往的鄭萬隆和陳建功,李陀家中還聚集著許多人物,其中一位就是作家馬原。在查建英與李陀的訪談中,李陀說起過與馬原的初遇:那是1984年的秋天,北京已經很涼了,他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高個子的小夥,上身只穿一個背心,下身是一個短褲,“看得我渾身涼颼颼的,”這個人就是馬原,約好跟他來談他的作品《岡底斯的誘惑》(1985年發表於《上海文學》)。剛坐下來,馬原就以不容駁斥的口吻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就是霍桑。”李陀不同意,馬原仍是以不容駁斥的口吻批評李陀,“你根本不懂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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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之間不光有毫不留情的爭論,還有親密無間的“協助”。李陀回憶說,有一次,張承志十二點敲開李家的門,就為了找一本英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半自傳體小說《馬丁·伊登》,來幫助他的《金牧場》寫作。李陀穿上衣服幫張承志找到了書,還坐在一起聊了聊《馬丁·伊登》的寫作調子。在李陀看來,“那時候,人們沒有什麼privacy(私人空間)的概念,這恰恰是‘公共空間’形成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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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所舉的例子十分適合拿來印證八十年代作家之間的親切情誼,而這份友誼,他覺得,在後來的幾十年裡,漸漸淡掉了。“現在我們和朋友聊天的時候,已經很難再像80年代那樣:第一,可以直言不諱;第二,可是誓死捍衛自己的觀點,跟人家吵得面紅耳赤;第三,相信朋友不會為這個介意;第四,覺得這爭論有意義。”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他發現,“你說誰的作品寫得不好,有毛病,那個臉色已經不一樣了,你就知道這些話不是很方便說了。”

朱偉也十分懷念八十年代沒什麼“privacy”可言的情誼,他寫道,那時候人和人之間彼此很近,騎著自行車,不用打招呼,說到就到。在李陀家這個“中心”以外,朱偉還標識出了八十年代北京文學地圖的其他“散點”。這些“散點”不光是地理上的座標,還是情感上的聯結點。他這樣寫道:“那時,我和何志雲住在白家莊,張承志住在三里屯,李陀住在東大橋,李陀坐兩站公共汽車就到我家了。鄭萬隆住東四四條,史鐵生住雍和宮大街,阿城住廠橋……”

其實,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小圈子”和親密友誼並不專屬於八十年代。早在1948年,穆旦在上海霞飛坊巴金家裡也有類似的體驗,那時的巴金和蕭珊家也是“很不講究”,“又黑又煙燻”,但因為常有同學朋友往來,包括一幫西南聯大的“小字輩”如汪曾祺、黃裳、王道乾等人,便常常熱鬧非凡。穆旦還記得自己在巷口買油炸臭豆腐,帶回去大家一起吃。在二十幾年後,穆旦也懷念起了那時的情誼來,“由於有人們的青春,便覺得充滿生命和快樂。”同樣在場的黃裳在後來悼念巴金時,也講到了這一段“沙龍”年代,並引用靳以的話,將這一群環繞著女主人蕭珊的人形容為“衛星”。可以說,穆旦和黃裳懷念他們的“衛星”時代,與半個世紀甚至更久之後李陀、朱偉懷念起八十年代的友誼,本質上是相通的。

筆會

在“小圈子”密會之外,八十年代,筆會與創作班也是培養作家的一種方式。朱偉在書中提到,那時各地的作協和刊物都曾通過辦筆會來培養作家。1982年,朱偉所在的《中國青年》為“五四青年文學獎”徵文在桂林辦班,邀請了上海的陳村,還有江蘇的趙本夫、徐乃建,有些人卻沒有到——韓少功到了創作班結束才抽出身來相聚,陳建功也因為工作分不開身。

朱偉認為,筆會的好處在於可以讓作家們日夜廝混、談天說地,聽起來更像一個“人為催熟”的“圈子”。此外,筆會還賦予了作家在當地體驗風物的機會,朱偉回憶道,藉著當年的“五四青年文學獎”徵文筆會,這一群年輕作家也有了許多相處的機會——他們沿著榕杉湖散步,去南溪山、象鼻山看石刻,坐在靖王府的古城下、大榕樹下聊天。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前一年,“五四青年文學獎”的“筆會”環境還沒有那麼優雅,只是簡單設於《中國青年》雜誌社的宿舍樓裡,朱偉把李陀和陳建功拉過來關門寫稿,為的是給他們一個安靜的環境。中午,他們三個一起“用調羹敲著飯盒到食堂買飯”。

桂林筆會的眾人如同一幅青年作家群像,朱偉寫道,有的作家已經在關注存在主義,隨身攜帶者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有的作家熱愛深夜交流寫作,陳村是最不糾結、最不費勁的一個,他還申請要體驗生活,“去手術室看醫生做手術。”那時朱偉的工作就是給他們提出建議,逼出最好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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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會是要出作品的。二十多天過去了,陳村一開始交的小說被朱偉斃掉,後來又在“逼迫”下交出了《花狗子嘎利》。陳村後來對朱偉訴苦說,“因受你壓迫,方知寫稿筆會的風險。後來再不答應參加要立馬交稿的筆會,不上當了。”陳村交上來的是一篇知青小說,卻被認為“基調太灰暗了”;朱偉只得說服陳村修改標題、增加議論,把“灰暗的調子”扭轉回來,才最終獲了獎。 可見,在筆會之中,不僅作者與作者之間可以彼此熟識,作者與編輯這種建立在監工與被監工基礎上的關係,是相當密切的。

此外,會議也是聯誼方式的一種。在李陀的回憶中,一次官方會議,不光有官方會場,還有回到房間以後的“會中會”和“會下會”,而這些藉著官方會議機會開展的“會下會”,對他們來說才是會議重頭。他寫道,人們會憑藉著平時的友誼在此找到自己的“圈子”——比如他會要求和陳建功、鄭萬隆住一個房間,他們之間的討論和會場上的內容完全不同。作家徐小斌也曾寫到過《十月》雜誌組織的一次“會下會”。會議結束時,一個身著軍裝的男孩主動過來找她,這男孩給她留下的印象是“帶點兒北京男孩特有的壞勁兒”、“(說話)連珠炮似的”,還有點兒“人來瘋”,這個人就是王朔。他們從會議結束一直聊到宿舍間,從王朔的《空中小姐》聊到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最後彼此留了地址和電話。

“在那些會上發表意見自然受限制,不過誰也不在意,因為散會之後回到房間,真正的討論和爭論才開始,常常徹夜不眠,”李陀一邊強調著“會下會”與官方會議的區別,一邊延伸了那些年那些小會的意義,“要是沒有這個空間,不要說 ‘新啟蒙 ’,就是主要由官方推動的 ‘思想解放 ’,大約都不可能發展,也不可能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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